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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半城金(下) ...


  •   陆银桥也不是好惹的,她打小被他盯上,你来我往斗了这么多年,对他的套路完全免疫。她抬抬眼,两只手托着腮,尖尖的瓜子脸直接凑到他面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她还真有几分委屈似的,撇嘴和他抱怨:“我这十八线的小网红可比不了影后,如今于缎都在你院里呢,你当然看不上我了。两年没见,二爷好这一口了,喜欢上文艺女神了?现在都流行她那种冷淡的高级脸。”她跟他耍贫嘴,一顿胡扯,说完自己都恶心,呸呸两声,再给他补上一句骂。

      她这小狐狸的模样把肇之远逗得又笑起来,眼看她一脸不忿就爱皱鼻子,那鼻翼上有三颗小巧的痣,点点迎着光……陆银桥算是到了最好的年纪,一头齐耳的短发,连妆都没化。他打眼这么瞧着,又觉得这丫头大概天生和自己犯冲,不算多漂亮,却正中他的下怀,凭空透着鬼机灵的劲儿,最招人。

      肇之远心头一热,只剩一只手能动,偏偏还想作妖。他忽然去抓她,想要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来。

      陆银桥有十多年练就出来的本事,防火防盗,最防肇二爷。她冷哼一声,当场现了原形,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他的手打掉了:“滚!别动手动脚的。”

      他又笑得没皮没脸,“谋杀亲夫”的字眼都扔出来了。

      陆银桥对着他的躺椅低下头,绕了半圈,果不其然找到了她想要的。

      肇之远还是过去的德行,占着一把海黄的躺椅,却从来不拿它当正经东西用,他每天屋里屋外搬来搬去,半点都不爱惜,而且这胡同儿太子爷的品位格外怪异,几十万的椅子下边永远藏着绿棒子瓶儿啤,小卖部里卖三块钱一瓶,时时都是冰过的。

      她伸手想把酒瓶子拿出来,这会儿肇之远倒反应快了,他已经歇了一上午,快躺成半残,此刻动作飞快,抬脚一踢,把酒瓶子都踹倒了,还不忘吓唬她:“闪一边儿去,臭毛病还不改改?小丫头片子专挑凉的喝,也不怕……”后半句没说完,说完容易咒着他自己,总算住了嘴。

      “怕什么?怕生不出孩子?放心,真生不出来,也绝不连累你。”陆银桥没他那么会享受,她半天只坐着一个藤雕的墩子当板凳,硬邦邦没个依靠,虽然树下有风,可人坐久了还是热。

      她懒得再废话,抬手把带来的文件拍在肇之远胸口,不客套更不寒暄,连个开场白都没准备,直接就说:“再拖下去你我分居三年,都能直接判了,咱俩也别耗了。”她看他一只胳膊还吊着石膏,只好一页一页翻开给他看,“我已经写清楚,只要你肯签字,同意把东跨院那部分的面积分割给我,我家就可以办房产证了,马上就和你离。”

      她仗着头顶上的太阳毒,语速说得飞快,就像那些背过千万遍的台词,生怕哪句一忘说错了,整段都要卡壳。

      肇之远安安静静地听,听她倒豆子似的说完,挑眉问一句:“就要你家,不要别的了?钱、车、房……当年算计我的其他条件呢?”

      “我给您办理打折套餐,一键清空。”陆银桥闹归闹,说起正事的时候态度良好,一脸乖巧。她今天穿着一条细细的牛仔裤,软面的球鞋,露出来的脚踝格外白皙,就在他面前晃,“只要你的字一签下去,很快离婚证就能办好,我保证从此消失,绝不再踏进院子半步。”

      肇之远“哦”了一声,仿佛对她这个“离婚套餐”很有兴趣,认真地琢磨起来。

      他手指摩挲着椅子上的纹路,时间一长,木头的扶手都已经盘出光滑的包浆,人心却怎么都焐不热,他咬得一口牙又开始泛酸,从唇角里挤出一句话:“说实在的,过去那几年,我做梦都想赶紧和你了断。”

      陆银桥知道他已经有人陪了,就算没伴儿,肇二爷也不会缺女人,估计巴不得要把和她的这段黑历史赶紧掐了,于是她趁热打铁地说:“是,我过去年纪轻,不懂事,现在想明白了,我家欠了你,我也没脸再讹你,活该有今天。”如今她说得格外顺嘴,过去她就是市井胡同儿里摸爬滚打混大的姑娘,从小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就靠学些善变的脸皮当门面。

      要说尊严,陆银桥也有,可惜她当年为了一点可笑的尊严,像条狗似的被人轰出院外,高烧不醒,最后晕倒在路边,十二条胡同儿里的街坊足有百来户,全都知道她是谁的人,所以眼看她倒在肇家门口,一个路过说话的都没有。

      那时候陆一禾打不了电话,只能为了姐姐挨家挨户地求,最后住在东边的梁疯子人糊涂,没长出心眼来,傻兮兮地给她叫来救护车,才让她缓过一口气。

      所以陆银桥如今学聪明了。

      她说起当年的时候带着笑,谁年轻的时候没栽过跟头?她嫁给肇之远那一年,刚到法定可以领证的年纪,后来她离开北新市的时候也不过二十二岁,这年纪放在别的女孩身上,可能一切还没开始……她早都想明白了,人情冷暖没那么高深,不过就是多演几年戏,所以她如今可以坦荡地来见他,口气有商有量。

      可惜她白打了这么多草稿,对面的肇之远只是定定看她,半天没给一句话。

      这男人天生就是双桃花眼,可能屋子里的金条囤多了,连眼睛里也总闪着些她看不懂的光。别管他是什么样子,手真折了都不怕,他有的是本事挥霍,就算他以前能昏天暗地过到三十多岁,早晚也还要另娶。

      她一时想得远了,轮到肇之远开口:“可我觉得,这戏还没演完呢。”

      陆银桥猛地抬头,手都攥紧了,问他:“你什么意思?”

      躺椅上的人往后看看,墙根下有只猫,它晒足太阳,缩成一团,正在舒服地睡觉。

      他打个响指,故意抬高声音喊它:“招财,你说句话,她害了你哥哥你弟弟,这事能轻易善了吗?”

      那只不幸被叫作“招财”的猫,是只肥胖的三花母猫,此刻它梦都做上了,根本没空理二爷发癔症。

      “肇之远!”陆银桥这才注意到那只猫,她确实没想到招财还在,心里发颤,半天才平复了声音,又低声说,“登登的事……”

      “别。”肇之远赶紧让她打住,他看上去实在不像生气,更不难过,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招呼猫过来,又冲她摆手,“别提我儿子的事,案子归案子,该偿命的人已经判了,你还不起。”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千防万防,手里那沓纸还是划了手。

      肇之远总算坐起身,伸手过来摸摸她的脸,大夏天的还是六月份,陆银桥却连眼角都发凉。

      他最喜欢她鼻翼的痣,侧着看过去,连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他如今也一样觉得有意思,轻轻地碰她的鼻尖,半真半假地沉了声音,和她说:“怎么解释呢,我试过几次了,每一次……好的坏的,无论我怎么和你说,你都不明白。”

      她在他手下有些不自在,微微发抖:“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还给你,除了这件事……”

      “不光是登登。”肇之远里边贴身穿的是件短袖,胳膊固定住,时间一长,肩膀总有些磨,于是他把睡袍拉上去垫着。他前额上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一低头就挡住了眼睛,就剩痞里痞气的半张脸。

      他拿手指碰碰杯子,茶水已经不热了,于是直接仰头喝干净,这一激之下,头疼好了不少,于是他顺着那姿势,侧脸说:“我知道你回来为什么着急离婚,你想帮你那个天才妹妹顺利上学,所以打算去找孟泽是吧?他在学校里,如果他多多照顾,陆一禾就能提早上完大学。可惜隔着我这一层,你和他名不正言不顺的……你必须保持单身,才能再去找个有利可图的男人。”

      陆银桥盯着他,恨不得捡起酒瓶子砸烂这张脸……她忍了半天,终于把一口气咽下去,没有反驳。

      她把协议文件整理好放在茶几上,只问他一句:“肇之远,出事之后,你我都明白,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这辈子都没法回头了,所以你赶我走,我走了,可我再贱,还有一禾,只要她在一天,我就必须好好活着!就算只为了她……我也不能再守着过去了,人都要往前看,这有什么错?”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消沉,肇之远命好,能躺在这里招猫弄狗,一晒太阳就是一上午,可走出这道院墙,还有那么多人要为生活折腰。

      陆银桥还就赌这口气了,她没偷没抢,好好地来谈离婚协议。大家既然早没了在一起的心思,干脆了断,可他肇之远凭什么满脑子龌龊,还要拿话损她,女人就活该低人一等?

      陆银桥眼看他那双眼里又泛起了笑意,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要特意来逗她。

      她实在受不了他虚情假意的嘴脸,口气越发忍不住:“还有,你说什么我都听着,但是别动不动扯上孟老师。一禾参加过公开考试,她是高分通过,才能特招回来上学,没你想的那么不堪。”

      “一提他你就急,别在我这儿碍眼。”肇之远本来没动气,可一看她故意避嫌的表情心里就上了火,他每次听她提起那个人的口气,总是被激得眉心直跳,好像这么多年护着的心肝全都喂了狗。

      他想不通怎么能有这么气人的祖宗,陆银桥火上浇油的本事最厉害,于是他不想说了,干脆把那些可笑的离婚协议直接塞她怀里:“滚滚滚,赶紧走,成天给我添堵。”

      陆银桥演不下去了,肇之远在这儿耍无赖,她最看不得他无法无天。

      她以前年纪轻,肇之远再浑蛋,好歹比她大十岁,她总记着给他留点薄面,如今既然已经撕破脸,她什么都不怕了,站起来把话说明白:“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别给我玩一手遮天这一套了,婚姻关系对双方都是约束,你这院子里来来往往不少女人吧?街坊四邻都知道二爷身边情人多,这两年是你出轨在先。”她说完就拿出手机,里边都是刚才连拍下的照片,张张都是他和于缎在一起的画面。

      陆银桥刚才站的角度十分微妙,于是在她眼里,远处的两个人勾肩搭背,姿势颇为暧昧。

      她盯着他的眼睛,分毫不让:“肇之远,我也不是傻子,给你点时间消化消化,等你想好怎么离了,随时来找我。”

      她说完转身要走,突然一道黑影蹦了出来。

      陆银桥正端着气势汹汹的架势,根本没收住,差点踩到猫身上,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她低头一看,只见镇院之猫终于被愚蠢的人类吵醒了,正虎视眈眈地瞪着她。

      招财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伸个懒腰,发现情况不对,它的领地里凭空多出一个许久不见的活物来,于是等到陆银桥脚步一动,它立刻竖着耳朵窜过来,追着她,非要闻一闻。

      这一时片刻,肇之远坦然坐着,对她的那些照片半点不生气。他好像早有预谋似的,这会儿拿出欣慰的样子,挤出三分刮目相看的表情,甚至还想鼓个掌,可惜胳膊不方便,拍也拍不响,只好作罢。他尴尬地伸手去抓茶杯,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了,于是他目光转向地上的啤酒,最终理智战胜了酒虫,还是没打开。

      陆银桥蹲下身摸摸招财的头。这猫肚皮圆滚滚的,胖到快要拖地,一看就知道这两年被人养得好,和它的主人一样好吃懒做。她心里一软,想去抱抱它,可是一对上招财那双圆眼睛,她就无可避免地想起当年。

      招财是登登捡回来的猫。

      陆银桥当时从幼儿园接登登回家,一路走过胡同儿口的垃圾桶,看见旁边有个纸箱子动来动去,登登好奇心上来,死活不肯走,打开才发现是一对奶猫,陆银桥只好给他带回院里养。

      小猫是一公一母,公的小东西身上花纹漂亮,母的黑白交杂,估计是同窝的姐弟。当年只有巴掌大,后来让他们胡喂一气,没过几个月,小崽子们全都吃成了球。

      那会儿的登登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天天追着猫跑,抱在怀里不撒手。

      可惜他还有个同样捡来的便宜爹。

      肇之远对他这位收养来的宝贝“儿子”百般呵护,要什么给什么。登登想养猫,他把猫也当成主子供,那时候天天在院里大咪小咪地叫。

      陆银桥嫌弃他那么大个人,每次喊猫都特别二,逼他给猫起个正经名字。可惜她忘了,肇之远这辈子什么都有,偏偏命里缺正经。让他动脑子更闹心,连累两只猫,从此和他的品位一样丢人,变成了“招财进宝”,进宝长大之后毛色舒展,背上一块花纹像人的五指,小巴掌似的,格外有意思。

      此时此刻,当年的案子过去那么久,那只身上有着手指花纹的进宝也已经没了,只剩下一只招财小姐姐。

      一时之间,陆银桥脑子里的几页旧事没能翻过去,好在猫不像人,不需要操心闲事。招财此刻正在冲她翻肚皮,原地打滚,好像对她有点印象。

      她感叹着这猫真没白养活,手都伸过去了,想着想着又像被针扎似的,突然缩了回去。

      身后的人遥遥喊她一句:“丫头。”

      陆银桥没回头,一路向外走。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只是她不关心,越走越快,生怕听清他的话。

      最终后院的动静只剩了半句,还是一样扎在她心上。

      肇之远的声音永远拖着尾音,一句叹息弯弯绕绕,听不出虚实:“完不了……这辈子都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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