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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溺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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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尚抢走婴儿传得极快,也极好找。掌灯时分,师父亲自来找他,神情亲切,看不出端倪:“徒儿过来,你今天玩得可好?”
小和尚开始还很开心,兴奋地跟跟师父讲自己一路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师父笑眯眯地听了,时不时应他两句,等他说累了,师父再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是不是还带了其他的什么回来?”
小和尚马上就不调皮了,把手背在身后,眼睛翻上去、小小翼翼地瞧着师父的脸色:“师父……您听了可别生气——”他把婴儿床上抱出来给师父看,“我在街上玩,看到她家人想把她抱到河边淹死她,您说世上怎么有这么狠心的父母要杀自己的孩子?您看她多乖啊……”
小和尚三刻前才求院里的侍女给她喂了点米汤,她有人伺候就高枕无忧,吃饱了就舔着小嘴又呼呼睡过去,两颊一股一股,可爱极了。小和尚是越看越爱,但他不敢直说,偷偷看师父眼色,见师父没有不悦,壮着胆子求道:“那师父您看她如此可怜,要不我们……”
师父说话还是像以往那般和风细雨:“你知道我为什么亲自来叫你吗?”
“这个孩子是城北翁举人家的,人家丢了孩子,心急如焚,还好有人看见你回了盟主家,不然你忍心叫他们骨肉分离,天各一方?”
“师父理解你的心情,你今天太累了,一时看错也有可能,师父不怪你。你把那孩子给我,我替你还给他家人,你就在房里好好休息吧。”
师父的样子仍旧是一副端庄净妙、大慈大悲的模样,他就用这副模样抱着婴儿走出门去,留下小和尚一个人发愣。
小和尚感觉手中的重量没有了,反而不觉轻松,只这空气尘埃仿佛就有千斤重,不然怎得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愣愣地追赶上去,胸有万言却吐不出,疑窦丛生也问不出。他想问:师父,她家里人是要杀她啊!师父,您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师父,不能把她送回去啊!师父……
他想跟着师父去外厅,不管是被师傅骂也好,打也好,他都要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抢回来!可还没等他靠近门口,就被盟主的家丁团团按住,塞好嘴巴,跪在屏风后面。
因为离得近,他把师父怎么赔礼道歉,归还婴儿,盟主怎么安抚举子,人情往来听得一清二楚。左边一句“小孩子家不懂事,分不清轻重。”右边附和一句“惊扰各位这么晚了还亲自跑一趟。”你一句“这孩子这么可爱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他一句“只不过是一个女孩,能有多大指望,将来随便嫁个读书上进的就行了。”
小和尚就跪在他们身后的厢房里,一墙之隔,隔开一个天地。他就跪在青砖地上,等着这场谄媚恶俗的对话结束。
等师父和盟主送别了客人,转到后厢房,看着被人按在地上的徒弟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家丁把他带回后院房中,并再次给盟主赔不是:“小徒年少无知,做下抢夺他人孩子之事,还让盟主替小徒善后,实在让老衲无地自处啊。”
盟主替人背下人情,却也不恼,反倒笑着宽慰老友:“这孩子纯真可爱,至纯至善,还望老友不要为难他才是。”
“小和尚就这样被关回房间,那个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就在这几个人三言两语之间决定了性命,她回到那个家里等待她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小和尚心急如焚,终于等师父走进房间又再求师傅去救救那孩子。”杨妙尘想起当年,心中仍钝痛不已,耳旁似乎还回荡着自己当年的壮语。
“我可以自己去!师父,您不用出手,我救了孩子立马离开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您若觉得带着她不方便,我就给她找一户好人家抚养,费不了什么功夫的!”小和尚苦苦哀求,“师父,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您不能见死不救!”
他见师父仍不为所动,心中骇惊,木愣愣地看着师父,喃喃说道:“师父,‘佛度人如度万般诸己’、‘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些难道都是您用来哄徒儿的吗?”
师父这才开启尊口,吐露真言:“你不想会连累师父门派,也不想会牵连盟主他人,我就只问你一句,以后如遇此事,你能事事亲为,人人都救吗?”
小和尚含着一泡心酸眼泪,哑着声音回答:“为何不能?世人不为念佛求生,学佛不为祛恶解脱,那为何学佛?何不入魔?”
“世人所造诸恶,使我佛弟子迷惘至此,阿弥陀佛。”师父双手一合,叹息道,“罢罢罢,为师今天就陪你走一遭。”
小和尚欣喜若狂,连忙叩谢师父。师父却不如他想的那样高兴,意味深长地对他说:“五轮接下来看到什么你都不后悔?”小和尚那时还满不在乎,一边心道还有什么可后悔的,一边催促师父赶快出发。
他很快就后悔了。
翁举人回到家中大发雷霆,责备妻子办事不利,连处理个婴儿都处理不好,让他一个有头有脸的举人在江湖人面前丢尽了了颜面。他是一刻都不想多看,让下人速速将这个灾星处理干净。
他和师父偷偷潜入举人后院时,已经晚了。他只看到一个仆妇端着一个桶出去倒,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抱着丫鬟声嘶力竭地哭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一定是被人用棍棒搅成一团浆糊,不然怎么会不顾师父阻拦跟在她后面一心去看桶里装的是什么呢?
那个仆妇绕过后宅来到柴房,寻了个没人的地方,往左右一看,确定周围没人后,把盆子放到地上,拿着锄头在地上刨出个一尺来宽的坑洞,把盆子里的东西倒进坑里,再慢慢把坑填上,填好后又用脚踏实,觉得不够又用盆子反复来回敲了几遍,边敲边说:“囡囡啊,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不要做女孩了,男孩好,男孩好啊!”
这个妇人年纪挺大,一个人来干这种重活,手脚都非常吃力,一个小坑就花了好长时间才挖完。小和尚本想上去打晕她直接看,可是被追上来的师傅一把制住,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他就这样被按着肩膀,捂着嘴巴,瞪着眼睛看她挖坑,看她埋尸,看她填土。看那小小的、鲜活的娃娃从包裹里滑出来,不久前她还在自己怀里哭泣撒娇,拉着他的手指嘬着讨奶喝,皱着小脸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她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放在手心捧在心尖疼宠呵护都来不及,让他怎么会相信世上竟有人舍得伤害她!
等那仆妇走后,小和尚挣脱开师父桎梏,从角落里跌跌撞撞地爬出来,到那处坟冢前,双手并用,想把她挖出来。坑不深,土不坚,挖出来十分容易,他触摸到泥土下一节躯体,冰冷坚硬,还在他怀里笑着孩子转眼竟跟石头没什么两样,这块石头好像塞在他胸口,让他哭不出,也说不出。
师父看着他把她从坑里拉出来,从腋窝、肘窝到指甲缝都细细抹去泥土,涂去灰尘,放到僧袍上包好。小和尚面色青灰,在巨大打击下动作十分艰难,但仍一丝不苟地给予小婴儿最后的温柔。
再修炼得刀枪不入的金刚,见到这人间惨剧都会忍不住鼻酸,师父长叹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今世之苦可谓深重,但也算俗世因果,而今重返本命之处,已得我佛开颜,佑你来世,离苦得乐。”
小和尚用外袍将她包好,听到这话,似有触动,转过身来。他张着一双血目看着他师父,吐出他从未想过的大逆不道。
“佛说我昔造恶业,而我今忏悔,若我佛真身在此我就是拼上大不敬也要问上一问:这尚在襁褓的婴孩,她又有什么恶?她要偿什么罪?”
“我佛慈悲,抵不过这俗尘凡人,心中一念。”
炙热的火焰舔舐着干柴,发出“噼里”几声,惊得了凡打了个冷战,醒来惊厥自己听杨妙尘的故事竟听出来一身冷汗。他偷看发现杨妙尘正坐在旁边,飞起的烟灰在他身上落下,星星点点,极清冷,极寂寥。他忍不住追问后续:“后来呢?”
杨妙尘听到他说话,偏头看他,倏然一笑,眉眼不动:“后来啊……”
后来也简单,小和尚抱着孩子,求遍城里棺材铺,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又求老板舍一副棺材把她火化了,装成小小一盒。那一晚,他抱着骨灰,听着更漏,枯坐到天明。他要把骨灰带回庙里,供在佛前,让佛日夜观看,让他慈悲!
了凡听了十分唏嘘:“怎么不告官?这可是杀人啊,官府不管吗?”
“我朝律法,仗杀无过错子孙,杖六十徒一年,但子孙一般指垂髫少年。溺婴一般在暗室所行,外人不知,想管也有心无力,就算发现了也罚不到哪去。”杨妙尘问他,“你在菩提宗读过苏学士的文章吗?”
“他的文章里也说过这件事,你可以看看。”
了凡别别扭扭应了一声,记在心里。
“说到官府,”杨妙尘勾起唇,“我就想起那小和尚返回再次路过那个被东燕劫掠的小镇的故事了。”
“那小和尚不是求师父给钱了吗?你猜县令拿了钱用了没有?”杨妙尘的语气像跟他谈天说笑一样。
了凡联想到他前面的故事,想他也不会再讲一个相反的例子,想都不想就说:“当然没有。”
杨妙尘看着他停了半晌,就是不说结果,把了凡看得生气了才哈哈大笑:“还是用了的,最后那个小和尚下山了成了个说书人,见了我,让我读了他的故事。我觉得好,又来跟你说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那个小和尚才认识到:拯救世人不是靠念几句佛法,而是身体力行,踏实地去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于是毅然决然告别师傅下山历练。
杨妙尘笑容轻松,隐去许多苦楚。今天说话太多,有些疲累,他闭着眼睛靠在柱子上歇息:“明天我们去城里,买匹马,靠我们这么走要到什么时候去?”
了凡背对着他,捏着空空的手掌,没有回答。了凡记得自己的念珠在杨妙尘逼问他的时候被自己挣断了,整整二十七粒珠子,周围竟一颗也没有,真是奇怪极了。这个杨妙尘的来历、他今天说的的奇怪的故事——不如说他整个人都奇怪极了。但是了凡丢了从不离身的念珠,心里是极难受的,眼下也没有时间去想,只能委委屈屈地强迫自己去睡。
蒙蒙的天光照亮两个人的背,都各怀心思,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