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驾慈航》晏润庭

3、野庙

　　“丙戌年六月十，魔教左护法兼杨妙尘好友辛伯鸿现身河文县，在城中四处闲逛，午时后在马店买马一匹，酉时投入一店家，再未出来。扬州分离后，辛伯鸿出行皆只身一人，魔教右护法杨妙尘再未出现。又，在信溪村发现杨妙尘与了凡。”
　　——百晓生《疾鹰飞书——六月十记于江南东路》
　　杨妙尘终于出手制止了场面往一发不可收拾发展。
　　杨妙尘眼看事情越来越不妙，他偷偷回到客房，拎起包裹回到前院。先封住了凡周身几处大穴，把他扛到肩上，对怒火万丈的富老爷道别：“我小弟年幼无知，口出狂言，惊扰到各位。我这个做哥哥的给各位赔个不是，多有叨扰，还请老爷多海涵。”
　　不等其他人回复，杨妙尘就带着人几步走到门口，想起自己背上这个怒海滔天，忽又停下，转过身来，先指着刘氏丈夫说：“狗东西。”
　　又指着富老爷说：“猪投胎。”
　　最后把剩余的人圈起来：“粪坑。”
　　说完，就运起轻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眨眼的功夫就将富老爷的宅子甩在身后，了凡在他背上使劲想抬头看看，希望最后看那可怜的女人一眼，只看到大门的一点虚影。
　　合上那扇门，关住的是吃自己妻子血肉的豺狼、把穷人当草芥容器的伪善人，是身在其中习以为常的帮凶，还有一双穿不透迷雾无助的手。有人在后面拽她、扯她，用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威胁她。她只好鼓起单薄的胸脯，毅然决然地走进龙潭虎穴。
　　她竟然是里面最有勇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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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村，四周都是山，杨妙尘再厉害也驮不动一个半大小子走那么远找客栈，四处搜寻之下只寻得一座野庙。
　　虽然说江湖人天地为床，但头顶有片遮拦总是好的。杨妙尘虽然不喜欢庙这种地方，但也只好带着人委屈一晚。先把人靠墙放着，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捡点庙里地上的干草断木，勉强生起一堆火来。
　　杨妙尘忙完这些才有空关注这个小和尚，他站到了凡面前，从上往下看他：“冷静一点没？”
　　了凡靠着的是一座菩萨像。乡野之间也没有人了解那西天极乐中的菩萨长什么样子，就把自己心中臆想的、知道的全堆了上去。虽然香火无继、破败不堪，但依稀可见这菩萨端坐于莲台之上，腰束罗裙，身披天衣，鬓发高耸；连着身体的双手到像寻常观音一般，一手持净瓶，一手捻作兰花状。这塑像工匠不知从哪看过一眼什么奇怪的菩萨，雕的时候也给它从斜旁生出六只手来，分别持着经轮、擎着金锥、举着宝剑，另一边手中还捏着半片残绫。杨妙尘定睛一看，这菩萨哪里长得庄严雍容、温柔慈悲！反而目光炯炯、面容紧绷，倒作一副降妖除魔的罗汉金刚形象！
　　杨妙尘一时看得气血腾涌、心神不宁，心道自己江湖行走已有七年，反倒被一座野庙残像吓破了胆，好在没出什么问题，不然让教主知道自己被这样个玩意搞得心神不宁以致筋脉逆行，可不成了个笑话！思及此处，杨妙尘凝神静心，蹲下身，对了凡关心起来。
　　这了凡双拳依旧攥得死紧，好在呼吸不再粗重，已经慢慢平静下来，惨白的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漏在他的眼睛上，把他充血的眼睛、跳动的血管照得阴森可怖。杨妙尘看着了凡的脸，觉得比起初见时的宝相华辉，现在他身上的佛性褪了一半，在这观音座下到像什么邪魔童子、阎魔夜叉了。
　　杨妙尘把他的四指掰开，好好的手心，硬生生被他自己剜出四道血月牙。他从怀里摸出一包药粉洒在了凡手掌上，又从衣摆撕下布条把他手掌细细包好，边包边叮嘱：“这段时日洗脸用水时要留心些，你这伤口沾了水会发炎的。”
　　了凡冲开穴道，挣开双手，红着眼睛咬着牙问：“你为什么拦我？你没看到那妇人……那妇人……”了凡再也说不下去，头低下去，几乎落下泪来。
　　杨妙尘等他问完，面上没有一丝情绪，甚至还温言问他：“若我不拦你，你待如何？”
　　了凡低着头，似乎在想。
　　杨妙尘看着他浑圆的头顶，上面留有菩提宗住持烫的六个戒疤。出家的小和尚被师父接受时都会剃度，将头发全部剃掉，为你清心。只有表现良好又有悟性的和尚，师父才会给他烫第一颗戒疤，代表真正的步入了清心。之后一两年里，师父觉得你表现优秀，就可以得到第二个，称为“乐福”。菩萨十二戒，他竟然已得一半，杨妙尘心想。泛白的戒疤本是骄傲的象征，此时在月光的照应下仿佛流动了起来，像一颗颗泪珠从了凡身上跌落。他从俗世中来，终于有了点俗世凡人的活气。
　　“把她救出来！不让她在那里！那些人都不把她当人看，她会吃苦的……”杨妙尘终于听到了了凡的声音，他看着泥塑彩身的菩萨，心里暗笑，这么些年了，菩提宗的和尚天真的样子就没变过，菩萨啊菩萨，如你真有神通，为何不慈怜你的信徒，令他们耳聪目明，他们耳聪目明，才能普度众生啊！
　　杨妙尘继续问：“小师父好简单的一句话，好，那就出来以后呢？你又当如何？”
　　了凡回想起杨妙尘之前说过的话，灵光一现：“报官！我们可以报官！”
　　“信溪村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天时间，别说官府愿不愿意管，就算愿意管，有这时间，”杨妙尘把了凡的脸扳上来，与他四目相对，“那富老爷早于她木已成舟了！”
　　了凡眸中闪过的痛苦，杨妙尘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他钳着了凡的脸，让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杨妙尘绝不肯将这天真的小和尚轻轻放过，口中喷射出的话让了凡痛苦万分：“就算你想救她，你觉得她想跟你走吗？她走了孩子怎么办？没有母亲庇佑被丈夫也卖了怎么办？就算你救了她，你以为整个信溪村只有那一户典妻？全天下只有一个信溪村？全天下只有她刘氏一个可怜人？”
　　了凡去扒杨妙尘的手，被杨妙尘反手一扭摁在菩萨脚下：“明孝皇帝景祐元年时曾颁诏‘比因饥馑，民有雇鬻妻子及遗弃幼稚而为人收养者，并听其便。’官家都无力你又能如何？那年蝗亘田野，坌入郛郭，井匽皆满，民不聊生。小师父豪气，又当如何？”
　　杨妙尘气海紫气氤氲，目眦尽裂，眼眶处红丝像蛇信一般跳动，他掐着了凡的下巴逼着他抬起头面向菩萨金身，贴着他的耳边厉声逼问：“今天，你就当着这菩萨观音的面跟我辩一辩，看看菩萨觉不觉得那是你一个人能逞英雄？就你英雄、就你豪气、就你有气魄、就你敢做又敢当！”
　　杨妙尘把了凡往那泥塑脚下一推，恶狠狠地说了句：“你救不得了一个，也救不得了所有人！”
　　了凡被他言语激得又悲又怒，刚想反驳，张口却一口鲜血喷洒在莲花座上。杨妙尘呼吸一窒，冲上去封住这和尚周身大穴，为他运功护住心脉，防止他稍有不慎，走火入魔。
　　了凡还撑着精神说了最后一句：“杨妙尘你心好冷！我讨厌你！”
　　杨妙尘听了，心中一凌，又连忙集中精神运转功力，两人一个运功，一个调息，半晌无话。
　　等了凡晕过去了，杨妙尘把了凡放在干草堆上，看着他脸上两道晶莹的水痕，张了张口，不知想说什么但最终咽了下去。他走到菩萨面前，神情恍惚，抬头看向那泥像，只见菩萨脚踩血河，仿佛有了生机，就要挥舞着法宝打死他这不仁不慈、无口无心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