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波渡尽（清穿）》章誉

16、重蹈覆辙

　　胤祯待在宗人府小小的院子内，望着头顶上的一方天空发呆，周围围筑着厚厚的高墙。这座圈禁胤祯的四合院共有三间小瓦房，屋内陈设简单，不过日常的床塌、几案、桌椅、书架倒是一应俱全，宗人府提供的衣服被褥也足够暖和，饮食虽远远比不上他原先的贝勒府，但也不至于难以下咽，还有几个奴仆伺候起居，相比八哥九哥当年所受虐待是好得多。
　　只是，每日百无聊赖，坐井观天，与外界彻底隔绝，便足以让胤祯烦闷不已，如今才过了一个月，他总有种过了很久很久的错觉。有一回胤祯心情不好，随手摔了下人送的饭菜，谁知那几个拜高踩低的奴才竟敢给他脸色瞧，之后连看管的守卫见了他，也时不时地讽上几句，“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贝勒爷哪，进了这里，不就一个阶下之囚，摆什么爷的款。”胤祯每每听了，怄一肚子气，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四度日如年，常常腹诽雍正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就为了个年羹尧，至于把自己关到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来么！还有些懊悔，倘若当初不逞一时口舌之快激怒皇兄，以四哥这辈子对他的纵容，加上额娘尚在，总不至于把他扔到这破地方。失去自由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前世他尝了十年，却不知道这辈子要圈多久，四哥何时肯放他出来，或许，遥遥无期了吧。
　　四月的乡试过后，落第举子群聚吏部侍郎李绂的府门前，投瓦石喧闹，紧接着，御史弹劾李绂匿而不奏。不久，又有多位重臣参劾李绂取试不公，以致举子哗变，影响朝廷在读书人中的信誉，这些臣工里除却与李绂一向不和的田文镜，还有一些与其并无过节，比如顺承郡王锡保。
　　素来敏锐的胤禛派人暗中调查，发现这些弹劾李绂的人平时基本独善其身，只是近来大多和老八一党有过千丝万缕的关联，不细心查探还真意想不到，可见老八他们背后的小动作不少。不过，如今胤禩不在京城，能指使人搞出这些拙劣花样的，便只有胤禟了。
　　这一日，胤禟到养心殿门口便被拦下，当值的宫殿监督领侍太监陈福挺着腰板道：“皇上口谕，命九贝勒在养心殿外跪两个时辰静思己过。”
　　胤禟无言以对，一撩袍子跪下，不知过了多久，腿已经麻木了，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后背逐渐湿透，他不禁想，前世八哥曾被罚跪一整夜，是怎么撑过去的。好不容易熬足两个时辰，陈福才过来搀他，被他一把推开。胤禟拖着两条生疼的腿挪进殿内，见屋里并未放置臣子觐见的拜垫，情知雍正还在气头上，不敢造次，预备下跪行礼，谁料一个没立稳，双腿一齐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胤禟疼得眉毛全拧在一块儿，勉强用手撑住地面，磕了三个头，“恭请皇上万安。”
　　胤禛沉着脸，说：“知道为什么罚你么？”
　　“知道，因为李绂。”胤禟面色平静，波澜不兴。
　　“你这是在公报私仇。”
　　胤禟轻蔑一笑，“不过挨了几份参劾，皇兄就护上了？上辈子李绂苛虐臣，将臣铁链锁身，手足拘禁，饮食日用皆待以罪人之例，臣一再要求李绂及楚宗代臣陈奏，均遭拒绝。臣被这些个狗奴才暗地里变着法儿作贱，病痛交加地在保定幽所等死。臣原本以为李绂和楚宗是自作主张，现在看来，不过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老四，你够狠！”
　　胤禛眼中布满阴霾，正要说话，外头苏培盛急匆匆赶了进来，打了个千儿慌慌张张道：“廉亲王突然回京了，求见主子，说是有人命关天的事禀报。”
　　苏培盛话音未落，风尘仆仆的胤禩带着一个眼生的小太监迈进殿内，瞟了一眼胤禟，利落跪下，注视着胤禛冷峻的面庞，“皇上差点逼死十四弟还嫌不够，又要朝九弟下手了么？”
　　胤禛眉眼一跳，顾不得追究胤禩私自回京，“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差点逼死十四弟？”
　　胤禩朝身后的内监鼓励地点点头，“你来说。”
　　那内监诚惶诚恐地伏地禀道：“回皇上，十四阿哥在宗人府病了多日，如今已一天一夜高烧不退，水米未进……恐怕不大好了。”
　　雍正腾地站起来，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此话当真？!”
　　胤禩眉眼间都是急切，“皇上觉着臣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臣听说十四弟的事便派了这个奴才混进宗人府监所，细节容臣回头再禀。臣只问一句，皇上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十四弟丢了性命吗？”
　　胤禛心中狠狠一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赦”字，盖上印，递给苏培盛道：“派御前侍卫速去宗人府将十四阿哥放出来，安置在……就安置在乾西五所，命太医院的太医备齐了东西都到乾西五所候着，休假的也全部召回来，要快。还有……此事务必瞒住太后。”
　　胤禩舒了口气，补充道：“十弟已在宗人府外头备了马车，请皇上恩准马车驰入午门。”宗人府位于大清门边上，走午门到乾西五所无疑是最快的路线。
　　“准。”
　　“嗻，”苏培盛赶紧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执事太监们捧着一盘盘点心进来。“都起来吃些东西吧，”胤禛语意萧索，“折腾了大半天，过会儿若是倒了，可拨不出御医照看你们。”
　　胤禩扶着胤禟到圆桌前坐下，胡乱用了些吃食，暖阁中的三人皆默默不语。
　　帘子微动，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苏培盛回来复旨，“禀主子，一切已按主子的吩咐安排妥当，轿辇也已在外备好。”
　　胤禛颔首，对着胤禩二人道：“走吧，去乾西五所，估摸着十弟快到了。”
　　才到乾西五所，只见胤祥和胤俄正招呼着侍从把昏迷的十四抬进屋里。诸人见到皇帝着急忙慌地预备行礼，胤禛甩甩手，“都免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胤祥简明扼要解释道：“臣弟得了消息便进宫，刚好在端门遇上十弟的车驾，就一起过来了。”
　　胤禛点了下头，“先看看十四弟究竟如何了。”
　　一屋子太医围在床前，轮流搭过脉，窃窃私语一阵，为首的刘裕铎到雍正面前跪禀：“回皇上，十四阿哥是疫疠之气入侵肌腠,正邪相争，高热不退，已是……性命垂危。且……且阿哥毫无求生意志，臣等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说着，重重叩下。
　　胤禛目光渐渐凉下去，脸黑如炭，“不管用什么方法，务必救活十四阿哥，不然，朕让整个太医署陪葬。”
　　“……是，是。”刘裕铎再次顿首，和其他太医一齐匆匆退出去，研究方子。
　　胤禟看着十四弟躺在床上毫无生气，按奈不住地跳了起来，“连同胞弟弟都下得去手，胤禛，你还是不是人！”
　　九贝勒直呼皇帝名讳，屋里的奴才吓得浑身发抖，默默催眠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胤禩遽然变色，“九弟，不许无礼。”
　　“都下去，管住自个儿的嘴。”一屋子奴才感激涕零，飞快地退出去。胤禛目厉如刀，还好这些人均为他的心腹，不然老九此话传扬开去岂不骇人听闻。
　　一直充作背景的胤俄亦是胆战心惊，恨不得上前捂住胤禟的嘴，不过，貌似当事人并没有这个觉悟。
　　“八哥，他害得我们连玉牒上都没了名字，还放任奴才欺辱弟弟，弘晸一向老实，也被他和他的好儿子关了几十年，一生蹉跎。现今他皇位坐稳就故技重施，连十四弟都被他折磨得命若悬丝，危在旦夕……汗阿玛在天有灵，怎么不收了他。”胤禟语气里有着真真切切的悲伤，两行清泪不争气地落下。
　　“小九，别说了。”胤禩心痛得难以附加，上辈子的一切似乎无论过去多久，都始终清晰、恍如昨日，成为心底深深的烙印。好在，胤禩隐忍惯了，不过一刻便恢复理智，强拽着胤禟跪了下来，“九弟忧心十四弟病情，一时激愤，还请皇上宽恕。”
　　“八哥，别求他。”胤禟咬牙，依旧死鸭子嘴硬，实则心里头有些打鼓，被这人掐在手里搓圆捏扁久了，他内心深处对雍正除了浓烈的恨意，终是有几分惧怕的。
　　胤禛横了胤禟一眼，“记吃不记打，你真该向老八好好学学。”端详胤禟半天，见他神色悲戚，一脸的泪水，胤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生气还是怜悯。雍正从来以为胤禟奸诈狡猾，加之对他堂堂皇子却一心经商、与民争利，还喜欢与邪魔外教来往心存鄙视，现今看来，老九当真不是他所想的心机深沉之人，反倒直率得有些可爱。
　　“朕听二十三弟说，弘历后来恢复了你们的原名，收入玉牒，子孙一并叙入。所以，你们仍姓爱新觉罗。”康熙二十三子胤祁生于康熙五十二年，卒于乾隆五十年，为诸兄弟中最晚逝世者，这辈子算起来，胤祁年方三岁，但是大家对于这个幼弟重生见怪不怪了，而且也顾不上。
　　“李绂为官清廉，一心为民，学识渊博，又是士林清流，朕不能因为上辈子的事莫名其妙地处罚他。不过，等科考之后，朕打算外放他为直隶总督，造福一方百姓，横竖不在京中，大可当他不存在。说到底，朕虽然为了名声不愿取你们性命，但是也并不想你们好过，李绂他们不过是揣测上意，投朕所好。因此，是他做的还是朕做的，并无差别。”胤禛眼神悠远，语调平和，仿佛在说一件极不相干的事，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出皇上四哥言辞中的让步。
　　“额娘，额娘……”恰在此时，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十四迷迷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胤禛走过去，看着亲弟烧得潮红的脸颊，摸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突然觉得眼里抑制不住的发涩，胸口亦是隐隐发疼，十四啊十四，你向来生龙活虎，千万要撑住，活下去才能继续给四哥添堵，对不对。
　　“戌时了，小九，你和十弟、十三弟去外间歇着吧，这里有我和皇兄守着十四弟。”胤禩面色从容，说话的音色却有些沙哑。
　　“八哥赶了五天的路，想必劳累，还是臣弟留下吧。” 胤祥眸色中含着警惕的幽光，今天这情形，四哥和八哥单独在一块儿，万一一言不合闹起来可怎么办。
　　胤禩笑意沉着，“难不成十三弟怕我弑君？”
　　“十三弟，你和小九小十出去吧，正好我有话和八弟说。”胤禛递给胤祥一个放心的眼神，语调温然中带着低落，“好好歇一觉，倘若今夜十四弟还不退烧，明早累你亲自去趟畅春园，将太后接来。”
　　胤祥全身一颤，“是，”说完，和扯着胤禟的胤俄一起忧心忡忡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