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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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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24日,湖北高等法院开庭审判约瑟夫·华尔顿,以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起诉。他被捕后始终以沉默应付一切审讯,《申报》称他为“上海怪西人”。

      当晚,宫先生私下拜访了严峫和江停,秦川毫不知情。

      他回来得晚,秦川最近忙着配合侦查队和南京派来的人搜捕遗党,忙得脚不沾地,宫先生回来时只见到了他的睡颜。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仿佛是对他们相识相处的最好总结——

      大梦一场。

      亦真亦幻。

      次日,宫先生在办公时被军事委员会密查组当众押走,江停所在的党务调查处甚至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那段时间,秦川联系了数年未见的同窗、同学、同乡,几乎拎着重礼踏遍了西区豪宅的大门,皮鞋底磨薄到能感知石砖纹理,却心惊地发现宫先生带他四处悠游时不知多少次以他为幌子和舞厅、赌场、酒楼的人交接消息,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数日后,《申报》发布公告,调查发现疑犯宫某为苏联特务,即日起撤去一切职务,查封全部财产,宫犯将送至更高级别机关审判。

      宫先生被捕后,商界其他同行还没反应过来,严家的贻泽公司已经挤占了宫先生的市场份额,甚至收购了大半厂房,谈判过程极为顺利,动作快得仿佛预谋已久。

      宫厂原本的亲信和员工早已四散离职,特务处悻悻而归。

      又数日,《申报》忽称宫先生案情有冤,不日将释放,等候再行审判。

      然而宫先生刚一出狱就遭了枪击,再次失踪。

      特务处打得一手好算盘,如果侦察大队中有共产国际的卧底,很容易就能得到宫先生没死的消息。

      宫先生被打了一枪,没中要害,在法租界西区的一家偏僻诊所里接受治疗,明里暗里有十多个特务负责监视。

      戴笠吩咐一家小报发消息称徐家汇空地上发生一次持枪谋杀案,被害者经某诊所抢救后已无生命危险,不日即可出院。

      复兴社派宫先生去苏联共产卧底是极早的事,戴笠此举用宫先生钓鱼罢了。宫先生在复兴社的地位摆在那里,他不会让宫先生死,但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好待遇。

      先前几天的审讯也不是只做样子,而是要确认宫先生没有“背叛”国民政府。食水药品三不五时被忘记送来,枪伤反反复复,宫先生身体状况并不太好。

      在审讯室时他眼前发昏,竟将壁上的徽章看成了秦川送他那玻璃罩子里的珐蓝自鸣钟,怎么看怎么模糊,差点开口询问时刻。好在及时住了口,没叫出秦川的名字来。

      后来被送到诊所,病房被改造得堪比牢房,门窗都钉了木板,只留一扇气窗,每天只有半个时辰能透过日头来。

      宫先生其实很需要睡眠来弥补连日亏损、让身体努力自愈,但他每天都醒得很早,不眨眼地看阳光镶嵌在方框上,像是一片金边眼镜。

      这一出《捉放曹》,他站在了台前。

      半座城市以外,严峫和江停拦着秦川,一个好言相劝,一个冷言冷语,都是一个目的:不让他参加共产国际组织的营救行动。

      秦川试探问为何不怕苏联人将宫先生灭口,江停不语,严峫却忍不住呵斥秦川,他非乌盆,你非别古!

      秦川那时候才隐约从江停的态度里察觉到,宫先生有太多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十月某日,诊所发生枪战,苏联人和国民党特务各有伤亡。局势胶着时忽起大火,秦川和严峫带稽查队赶到时只剩满地焦尸。

      宫先生被宣告死亡。

      血肉、骨骼、毛发和稀烂的内脏都烧成了令人作呕的黑屑,火烧火燎的焦糊味混合着尸体腥臭,病房四面梁柱都摇摇欲坠。

      秦川这段时间早已形销骨立,只靠一口提起不肯放下的气撑起他文质彬彬的皮囊。他面容消瘦,显得眶骨深陷,目光里带着骇人的狠意。

      旁人触及皆是一凛,便不敢劝阻,由着他翻拣了宫先生病房里的那具碎尸。

      满地血泥渗进开裂的土地,秦川终于挑出一地狼藉里唯一一块硬币大小的完好皮肤,上面有一点淡棕色瘢痕。

      他知道宫先生全身上下洁白如玉,并无一星半点痣、痦、斑之类的标记。

      秦川心中舒一口气,几乎要因突如其来的放松而失了支持自己所有行动的力气,险些栽倒。严峫及时扶了他一把,秦川却看到严峫表情复杂,并无丝毫轻松。

      从特务尸首的位置追溯可能的逃脱方案和火势蔓延路线,宫先生换尸出逃时必然少不了国民政府特务的配合。

      他在秦川来的半小时之前离开,也像是离开了某条秦川以为他们会一直一起走下去的路。

      天光消失,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秦川怔怔站在焦黑坍塌的废墟里,却像是全身都被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然而他胸有惊雷,面如平湖,连严峫都看不出他那一刻在想什么。

      几小时前的熊熊烈焰包裹着浓重黑烟冲上天空,旋即尽数收在秦川瞳底,映得他眼睛尤其明亮,像能烫穿夜幕的爝火。

      但那时的秦川并不知道,这一地尸骨、断壁残垣,将是接下来三十余年里,他和宫先生最近的距离。

      秦川正式加入中共上海中央局,从此改戴银边眼镜。

      有一次杜月笙出门,秦川看到他的座驾是一辆簇新的凯迪拉克,车型依稀有些眼熟。

      后来,他打听到青红帮新来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通”字辈掌事。

      秦川释然一叹,郁结于胸的块垒仿佛化作白雾,又在半空中转瞬消散——随即却有更深的疑虑浮上心头,让他有时难以入眠。

      他搬进了那栋不知如何写了他名字的四层别墅,协助严峫管理工厂,艰难地辗转向正在艰苦长征、反围剿的红军运送物资。

      别人开始叫他“秦老板”。

      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宣布全国开始实施法币政策,以中央、中国、交通三大银行发行的纸币为法定货币,白银收归国有,限期以法币兑换银币,银圆已非合法通货。

      秦川独自去看了孟小冬与章遏云在黄金大戏院的义演,钱夹里始终放着一枚不能流通的银币,背面乘风破浪的帆船已经磨得发亮。

      1935年12月9日,一二九运动爆发。

      那时已是国民政府力行社中流砥柱的宫先生乔装在三泰码头的沪南戒烟医院远远见了秦川最后一面,随即远赴日本。

      1937年8月10日,国民政府发表了《自卫抗战声明书》,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上海沦为孤岛。

      宫先生返回日本驻上海领事馆,为日本特务机关特别调查组工作,同时在戴笠手下担任上海区国际情报组第二站站长。

      8月13日,国军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

      秦川已因工作出色升为行动组组长,亲自深入侦查日军在虹口的海军军火仓库时却被组织中的叛徒出卖,险些暴露。

      海军军火仓库炸毁后日军震怒,处处风声鹤唳。

      宫先生听到消息立即前往上海八路军办事处,与刘少文、吴成方交谈整日,归后静坐一夜。

      他想起他对秦川说的话:“所以秦队务必要记得,永远别把自己放到死路里。”

      秦川没听他的。

      他想他自己说过的话:“这种时候应该以大局为重——比起一个警察,我们好不容易打进去的’钉子’更不能暴露。”

      那他也不听自己的。

      《孟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为与不为之道也。

      他早就说过:“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君子。”

      破晓时分,宫先生沐浴更衣,西装革履一如往日,起身出门,朝着迎面而来的日本特务微微一笑。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宫先生遭受数日吊腕拷打、烙铁、拔指甲、铁梳、老虎凳折磨后“不堪重刑”,供出一批同伙,皆是汉奸或国民党亲日派,无一延安同志。

      从此碧落黄泉,杳无音信。

      或金风玉露、巫山云雨,或披坚执锐、马踏蓝关,都不过是一个壮阔故事里的青萍之末。

      家国天下,天下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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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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