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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8

      秦川正要说什么,宫先生淡定地补充道:“大门和客卧全都上锁了,方圆三里只有我这一户,只能委屈秦队睡主卧了。”

      秦川心里正转着纷纷杂杂的念头,对这个无耻道德安排只是点了点头——倒不是他有多想和宫先生一起睡主卧,而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识时务是秦川处世哲学中最重要的部分。

      但实际上,就算昨夜突然得知了江停杀了南京同僚、宫先生前来接应,严峫可能牵涉其中,他周围全是延安的人,他也并没有本能地排斥,反而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凭宫先生的身家和见识,秦川很难想象他会和尸位素餐者同流合污。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二三关库券的事……”

      “这钱不是我赚,就是被其他人赚。在我手里,至少能有一半送去两河口或者长江。”

      宫先生轻轻眨了一下眼。

      那一瞬间仿佛有遍地鲜血瞬间漫过华丽的地毯,又顺着牛皮鞋底爬上裤脚,眨眼就淹过他的眼皮,又蒸发成一丝一缕的血气,凝成不可挣脱的天罗地网,勒紧了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直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秦川都能清晰地回忆出宫先生当时的表情,他眼底屈从时局的无可奈何和因此而生的坚毅、属于丛林顶尖猛兽的悍厉斗争本能都如此深刻,到了秦川都刻骨铭心的地步。

      他说:“现在的秩序下,人命有价格高低,位置越高的越不能暴露,所以有些人只能被牺牲。我必须踩着他们的血往上走,做更大的贡献,直到打破错误的秩序、恢复人人平等。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以。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平淡冷肃的“杀”字重重落下,虚空中如有惊世之剑倚天长鸣,声若洪雷,振聋发聩!

      秦川神思不属地跟着宫先生旋上豪华的楼梯,心中几乎鸿蒙灵始,开天辟地。

      主卧大得几乎没边,雕梁画栋、髹漆豪华,墙上挂着巨幅油画,连床柱都雕成了西方神话里的人物,诸般陈设家具跟欧洲皇帝的寝宫比也差不了多少,完全不会委屈秦队。

      秦川瞥了一眼张开双臂、自带圣光的耶稣:“你在国外长大,怎么没信东正教、天主教,或者新教?”

      宫先生回身扔了一件月白蝉翼纱的睡袍给秦川,闻言轻蔑地笑了笑。

      那一刻他的身形何其挺拔,简直如积雪不弯的松柏:“基督教总是劝人忍耐苦难,等待上帝的救赎……我不信这个,也不愿意等。”

      秦川回以一笑。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彼此最真实不带虚与委蛇、客套太极的一个表情,那神情里逸兴遄飞,瞬间隔阂尽消,似乎四面楚歌的血火深潭、漫长黑夜后的黎明曙光、遥不可及的太平盛世都在这一笑里了。

      秦川记不太清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难辨是刹那还是永恒,万种声色犬马纷至沓来,挟着暄夏的风俯冲而至,将荒芜原野润泽成葳蕤风情。

      有业火从三魂七魄里燃烧,有惊雷在堆雪砌玉中贯通。

      是金箍棒捣龙宫殿,是涓涓露滴牡丹心。

      十丈软红颠倒,珠罗纱帐摇晃,锦被薄衾浸透。

      折腾到更深漏重,两人又洗了一回澡。

      秦川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先生便抱了他去外面露台上的沙发里坐着,用唇一遍一遍描摹他被水汽沾湿的眼睫眉梢。

      黑夜像打翻的徽墨,糊满了整张乾坤画卷。

      然而有月光跋涉万里,终于落在人间,遥映夜上海的灯火通明。它是黄浦江面的粼粼流光,也是千里外卢沟桥上的银霜,是紫禁城琉璃瓦的一线纯白,也是江南杨柳岸树梢的一弯玉佩。

      吴侬软语,燕赵悲歌,楚宫芳草,长安箜篌,金陵楼台,都是同一卷历史。

      这月是李白“呼作白玉盘”的月,也是张若虚“应照离人妆镜台”的月。

      这天下是屈原“哀民生之多艰”的天下,也是杜甫“家书抵万金”的天下。

      这是文天祥“干戈寥落四周星”的破碎山河,也是梁启超“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的少年中国。

      微斯人,吾谁与归?

      在一片阒寂无声的长夜里,秦川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

      刘梦苇说:我的命运有一面颜色红如血。

      他的赤心肝胆像破茧的蝶,过滤掉所有杂质后,真正的灵魂挣扎而出,以本色直面天光万丈。

      从那以后,秦川俨然成了这处别墅的第二个主人。

      楼头曲宴仙人语,帐底吹笙香雾浓。

      露台上搭着絮藤花架,桌上放着冰过的葡萄酒,爬山虎的藤蔓摇曳出蓊郁的绿浪。秦川买了几片百代公司的唱片,他们就在明亮的太阳下听李可易的《满床笏》,听李正敏的《玉堂春》。

      在西皮导板或流水里,秦川枕在宫先生腿上,听宫先生给他念报纸书刊,说陕甘边赤卫军到了哪里,或者讨论如何往前线物资——那时候秦川已经知道了宫先生所有厂子,包括这栋住宅,都是作为基地存在的,这几亩看似空旷的地下四通八达,尽是防空洞、仓库和地道。

      1935年6月,英国政府派遣经济学顾问Sir Frederick Leith Rose前往中国参与币制改革讨论。英国目的在于保护自身在华经济利益。

      那段时间宫先生几乎翻遍了货币学书籍,他们有时翻拣顺着墙高高堆起的紫檀书箱,秦川总是格外小心,怕碰掉了刻着的绿泥款识,宫先生看他小心翼翼,反倒笑出声。

      又不断有银行家、实业家听到币改风声后上门打探财政部动向,聊着聊着就开始讨论官僚主义如何渗透进国民经济,秦川送的那本《盐铁论》倒是派上了用场。

      中国银行经济研究室写的那篇《中国金融现状之两个考察》中有宫先生的手笔,那一期东方杂志被秦川翻得页都薄了,书脊也有些散,几乎轻轻拨弄就会自然打开到那一页。

      雨前龙井放在绿洋铁筒子里,秦川泡茶手艺甚好,宫先生其实不大会品茶,只顾盯着秦川执壶的手指,像是定窑的白瓷,细腻得不堪一握,他连呼吸都得放轻。

      那手指会把他送的那枚银圆抛到空中,接住,再抛到空中。

      太阳下银圆的反光很亮,但宫先生去花园折一枝玫瑰,亲自剪了刺递给秦川,那时秦川的眼波更亮。

      宫先生看着那朵红色的玫瑰,那是天边旭日初升时的朝霞,也是秦川汗淋气喘时的脸颊。

      秦川有一次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易经》,顺道问了问宫先生的表字和生日。

      宫先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转过年便是而立,表字就取’卅’吧。”

      秦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却偷偷记了两人的四柱八字找人合算,转日又穿着警察制服以巡视名义去了一趟算命摊,才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说法。

      泰戈尔说:沉默是一种美德,但是在喜欢的人面前沉默,就是一种懦弱。

      宫先生从不觉得自己懦弱,但后来总是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勇敢。

      有一天路过开明书店的时候秦川买了一本《铁马集》送给宫先生,那时候他们就该想到纯粹性是受现实性制约的。

      房里的蚊香点着了火,慢慢烧过去,小小三角旗摇摆着,逐渐只剩下一截红艳的小旗杆,又枯萎成灰白蜷曲的齑粉。

      1935年5月5日,共方叛徒陆海防被捕后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机密,并且主动带特务去抓捕他的上级领导。

      此后几个月内,国民党当局顺藤摸瓜,陆续逮捕、枪决了数名苏联红军情报部、共产党人员。

      8月1日,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以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和中共中央的名义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呼吁全国各党派、各界、各军队应当停止内战,集中一切力量抗日救国。

      一天晚上,宫先生送了一副纯金的金边眼镜给秦川,问他以后愿不愿意随他策马天山,擒龙南海,看遍五岳河山。

      秦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毕竟那实在是太遥不可及的事情。

      宫先生便抛下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问他过几天要不要去看戏。

      秦川睨他,那是一个轻蔑的眼神:“你听得懂?不会睡着?”

      宫先生捉他的腰,把他揽回怀里:“我想听《四郎探母》,就听那句’我在南来你在番,千里姻缘一线牵’。”

      宫先生好像忘了告诉秦川他的一半苏联血统,就像秦川忘了告诉宫先生他的父亲是邻市的副市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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