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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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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飞鱼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往外头那冰天雪地里冲。
顾鸿昌没有顾飞鱼跑得快,远远地被甩在了身后。
“等等我!”他喘着粗气,可顾飞鱼不听。
顾飞鱼冲出少将军的院落了,外头噪杂的人声才变得清晰可闻,都是些哭泣哀求的声音。
仆从们满脸惊惧被人押着,往一处赶去。
乱了,将军府都乱了。
“嘿,这儿还有两个!”
甲胄外头套了件白夹金袖衫的士兵看见从远处冲过来的顾飞鱼他们,立刻给擒住捆了起来。
顾飞鱼知道他往前院儿跑是在自投罗网,可他在幢幢人影中看见小将军了。
“官爷,这是怎么了?将军可是犯了什么事?”他没有挣扎,只是扬着脸问。
“带走。”那武将却不理睬他,捉着他就走。
怪这雪下得太大,顾飞鱼双腿都有些发软,只能由着那武将嫌弃地搀着他,押他到堂屋外,和其余被捆绑起来的下人一处跪下了。
院门外站了一圈的士兵,将军府这样宽阔的宅邸因此都显得狭小。
顾飞鱼脑仁作痛,他睁圆了眼瞧那屋中。
他先是看到了一脸木然跪着的小将军,然后才缓慢挪动着眼,望向一旁闭着眼无动于衷的将军和脸色苍白的夫人。
他们三人均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被结结实实地绑住了。
他们跪在一人脚下,那是当朝的天子,特意穿了朝服,一袭正红的绛纱袍,将尊卑辨得一清二楚。
那衣裳便似能开口说话一般,宣布他才是天下的王。
“朕倒是头回来顾将军的府里,这景致还不错啊。”敛宗帝坐在上首原是顾将军惯常所坐之位,闲闲地开口。
顾将军张了张口,脸上显出些忿色,但他一扭头见着身旁的顾榕榛,那激愤之色就全然消退了。
“罪臣顾荣德甘愿受罚。”顾将军是个九尺大汉,恭恭敬敬地跪伏在仁宗帝脚下,温顺得像只羊羔。
“哦?爱卿倒是说说何罪之有啊。”敛宗帝眼角微微下垂,脸色苍白,嘴角也向下抿着,生为帝王却有一副弱势的愁苦之相。可他的眼睛极黑,仿佛一弯不见底的深潭。
“罪臣...刚愎自用,视朝中规矩为儿戏,私自调用兵符,实在罪不可恕。”顾将军闭着眼一字一顿的重复,每个字都咬得稀碎,这是在宫内圣上给他定下的罪状。
今日面圣,本以为是圣上对他击退契丹准备的庆功宴,孰料嘉奖没有,罪行倒是给列了一大箩筐。
甫一入宫,他和他儿榕榛便被突然暴起的圣上亲兵抓了起来,自己还懵头懵脑的,就给直接宣布了无可恕的死刑。
“恩...”敛宗帝长吟了一声,才半敛着眉目说道:“既如此,朕察处你便没错?”
顾荣德咬着牙,只能应声,“是。”
他料想不到,虽是伐辽大捷之,可边关并不稳定,朝中武将虽多,然而都是些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他在此时、朝中恰逢用人之际,竟会因为这份自矜就这么丟了性命。
不过…他双手紧握成拳,闭上了眼。只要夫人和儿子无事,他一人赴死也就…罢了……
“好,那便该罚...”敛宗帝一脸的悲悯之相,幽深的眼却开始在座下的其余二人身上逡巡。
本来按着宫中所拟的章子杀了顾荣德一人便好,可他现在却反悔了。
仔细想想,这跪立在地的妇人乃是正三品尚书令之女,少年郎则是顾荣德唯一嫡长子,颇有些才干,前些日子还拿下了武状元...
留下的二人若是心生怨怼,万一谋逆策反该当如何?现下看来,单杀了顾荣德怕是不够。
敛宗帝眯了眯眼有了定夺,“如此,就罚顾将军一氏...满门抄斩好了。”
“什么!”顾荣德听了这话,虎目一瞪差点挣脱了绳索暴起。
顾夫人也终是忍不住,靠在了一旁直挺挺跪立着的顾榕榛身上哀戚的啜泣。
就连底下跪着的奴仆也因为自己未卜的命运哭嚎起来,一时间乱极。
顾飞鱼瞪大了眼,他没有哭,只是看,他只能看。
“这和在宫中的说辞不一!罪臣一人赴死便可!何苦牵扯罪臣妻儿!”顾荣德字字泣血,额角暴起青筋,像是一尊煞神,即使被几人押解着,都要站起。
四处的哭嚎声瞬时便停了。
看着沐浴过刀枪棍棒的顾荣德面露凶相,众人皆是惊悸。
敛宗帝竟然也吓得在椅子上也几乎坐立不稳。
“大胆!”还是敛宗帝身旁白胖的宦官最先从那惊骇中反应过来,立即横眉冷眼地叫喊着,立刻有敛宗帝的亲兵将仁宗帝护了起来。
旁的又赶紧出了五六个善战的士兵,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不忍和犹豫,但在敛宗帝的威压之下,还是挥舞着棍棒硬生生打折了顾荣德的膝盖。
他们出手重极,不消片刻顾荣德便是连身子都直不起了。
“老爷!”顾夫人看见了,只能发出虚弱的惊呼,一张脸上全是泪水。
而顾榕榛,一直都沉默不语,恍若失魂。
“罪臣顾荣德休得胡言!”宦官看他再也站立不起才松了口气,那把尖细的嗓音仿若催命的厉鬼,“圣上所做决断自有其道理,岂是尔等所能随意置喙的?”
顾荣德咬着牙忍痛,全身湿透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臣…自知官家君无戏言,但还恳请圣上网开一面,饶过犬子一命,罪臣和夫人...甘心受罚。”
顾荣德瞅着他形容哀戚的妻子,脸上露出愧疚的情绪。他何曾不省得官家所想,那么…如若他夫妻二人俱是死了,剩下个没有靠山的榕榛,便对圣上没甚大威胁了吧…
“是是!”顾夫人对于顾荣德所说的,带着自己一同处刑根本毫无怨怼之情,恰恰相反,听到顾荣德的说辞,还重回了几分气力。
她露出一个凄惨却又安慰的笑,扭头看了眼他儿,就赶忙爬到了敛宗帝脚边,狠狠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妾身愿随荣德赴死,但请圣上慈悲,放过我儿榕榛...”
顾榕榛这才有了丝反应,他抬头恍惚地看了眼一旁相互依偎着、面如死灰却眼含希冀的父母亲,却也只是恍惚地瞅着。
“退下吧。”敛宗帝摸了摸鬓角的虚汗开了口,挥退了挡在他身前的亲卫,站起身来俯视着众人。
他在思考。
顾荣德一事本不该放在如今这非常时期处置,可是顾氏近来发展态势过于迅猛,坊间对于顾荣德伐辽功绩又有诸多称颂。身为帝王,最是忌讳功高盖主,因此惩处顾荣德实属必须必要。
但若是真真将其满门抄斩,又会有损自己的民威,既然顾荣德和尚书令之女愿为其子而死,想来留下个伶仃的孤子,也翻不起波澜。
那么他也不是不可以卖他们个人情,也算是对于顾荣德这些年来恪尽职守和忠义的最好奖赏。
谁让他是推崇德治、仁爱的君王呢。
敛宗帝满意地忖度着,踱步到了顾榕榛跟前。
至于这剩下的独子...他会派人好好盯着。
“行了,朕允了。”敛宗帝挥了挥手,做了最后的宣判,“寅时便将顾将军和夫人就地处斩吧,至于顾将军之子,朕就饶了你,但是要革除武状元的名号,剥夺永世为官的资格。”
“是!谢主隆恩!”顾将军和夫人又是一叩首,狠狠将脑袋砸在地面上,二人均是眼含泪水。
唯有顾榕榛像是傻了,双眼黯淡无光,干涸得像口枯井一样。
“谢主隆恩。”他们又再次叩首,颤抖着说着。
此时距离寅时还有一个时辰,敛宗帝好心给他们这一家子留了些时间告别,自己让宦官和亲兵随侍着,迈步出了堂屋。
直到那一抹刺目的红彻底消失在了众人眼前,整个前院正屋内才又聒噪起来。
“呜呜呜呜。”这是丫鬟们的哭嚎。
“这都是些个什么事啊。”这是府中男丁们的抱怨。
也有迷茫的,似是搞不清状况,“怎么说的?这是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完了,好容易才到了这一步...”被押解着跪在顾飞鱼身旁的顾鸿昌看着眼前这一切,也几乎昏厥,“到底是时也命也。”
他张着嘴也是目光空洞,但话中有几分是在喟叹将军府的命运,又有几分只是单纯感概自己,终究是不得而知。
顾飞鱼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透过这飞雪看屋内的顾榕榛。
他自己头发上结了层薄薄的霜,不知是否因为这个,便觉得冻极。
顾榕榛入宫的时候是换了身行头的,簪上了那朵金花,穿着中了武举那天皇上赏赐的从八品绿色朝服,现在跪在堂屋中间像个木头做的人。
“吾儿。”顾夫人挪动着双膝到了顾榕榛近旁,扳着他的脸,郑重的叮咛,“吾儿榕榛千万要好好活下去,听见了吗?”
可顾榕榛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顾夫人于是留下热泪,一张俏丽的脸更显动人。她叹息着揉了一把顾榕榛的头发,牵扯着他到了膝盖被打碎了的顾将军跟前,“你父亲有话同你讲。”
顾荣德看见顾榕榛恍若痴傻一般的样子,也是唏嘘不已,他知道这番变故着实给顾榕榛的打击不小。
他拍了拍顾榕榛的肩膀:
“为父一生戎马征战不断,率兵十余载出征伐辽,立下赫赫战功。我以为身为武将,只需看拳拳之心和诸多胜绩便已足矣,但终归朝堂不如沙场,伴君属实如同伴虎,没成想会败在这自负之上...
为父虽仍未彻底击退契丹,但此生也已是无甚憾事了。你也不必为我之死感到悲伤。”
顾将军健硕的臂膀撑在地上,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顾榕榛命令道:“听进去,吾儿!今日之事今后不必记挂,尔后只需在你母亲和我的忌日来烧上一柱香,此生便在乡野市井间快活肆意吧!”
顾榕榛缓慢地抬起了头,眼里终于也有了水雾,他看着那个他崇拜的父亲毫无尊严地瘫软在地,轻微地点了头。
雪无声地下,日旦十分是一天中最冷也最黑的时候。
那样大的雪破天荒的下了整日也没停下。
在拂晓时分,在敛宗帝的一声令下,堂屋正中书写着“忠义”二字的白纸上,便多了两抹冒着热气的红。
汴京城内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鸡鸣。
天终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