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人面桃花》慕月痕

3、（二）

　　现实和想象，总会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记忆中的红衣丽人在漫漫的年华中被渲染成瑰丽的色泽，端华总会想，那美丽得耀眼的男子，定是温和而优雅的，荏苒且矜持，是让人禁不住想要拥在怀中，为其遮风挡雨的存在，甚至他刻意的忽视了那曾经架在他颈项间的利刃，偏执的以为那只是美人的羞赧。
　　然而，现实却容不得一丝一毫不切实际的旎旖遐想。

　　——皇甫端华，你再给我发呆试试看！

　　马鞭挟着风声斜斜擦过端华的侧脸，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刺痛的感觉却传遍全身，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端华愣然抬起头。
　　亲自带队夜巡的左金吾卫上将军骑在骏马之上，微蹙的眉，冷厉的眼神，无一不在昭示他的不满。可是端华偏偏只是看着他（那迷蒙的灯花在他略显苍白的脸颊落下了淡淡的红……），满眼的迷惘。
　　“你这个家伙！”马鞭再次落下的时候不再是之前那么轻轻的小惩大诫，已然带了不留余地的狠厉，四周的金吾卫都低低的惊呼出声，而当事人却还是毫无知觉的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仿佛世界已成虚无的眼神让八重雪心下一愣，皮鞭偏离方向，只是扫过那头艳丽的红发。
　　“蠢货，”收回皮鞭，缓缓缠上手臂的八重雪冷冷看了这个没用的下属一眼，调转马头不再理会他，“韦七你带队走朱雀巷过去；橘，你走这边；剩下的人跟我走！”
　　言罢，马蹄踏着青石道，飞奔而去。只留下端华还在原地发愣，橘好心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说道，“端华啊，别怪我没告诉了你，头目的脾气可不好啊，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他，到时候小心真把他惹急了，让你死得难看呀……”
　　抽着嘴角，好不容易扯出一抹笑，端华嘴里说着“我和他八字不合啦~”，心里却五味杂陈。

　　飞扬矜骄的左金吾卫上将军，从来也不是存在于他印象中的纤弱美人。
　　那个人，拥有着无人可以企及的光芒，是哪怕轻轻一眼，就能让人灼伤的傲慢，他厌恶任何人的触碰，总像是超然物外的清风霁月，却又雷厉风行，行修罗手段，让金吾卫中人人闻之色变。
　　八重雪，一半冰雪，恍若谪仙，一半火焰，近似鬼魅。

　　——琅琊，你觉得什么是看得到，却遥不可及的？
　　——月亮吧。
　　——可是，就算是月亮，也还能触得到水中的倒影吧，可他远得连影子都不留给我。

　　那次喝得半醉半醒时分，他无意间这么和琅琊说过，那个人啊，比天边的月亮还要遥不可及。他想他当时的表情该是相当难看，否则琅琊也不会笑得那么苦涩，却还要用那么轻松的调子对他说，端华，你想过放弃么？
　　放弃？怎么放弃？他这样反问琅琊，即使琅琊说他爱着的是记忆中幻象出来的那个红衣美人而不是那个真实存在八重雪，可是已经陷得太深，已经无可救药了吧。
　　他曾以为这一场爱情会燃烧成轰轰烈烈的火焰，可没有想到，却烙成了心上一道暗伤，时时刻刻的疼痛。
　　但是，他不想就这么逃跑，这样，那曾经的五年就真的成了一场梦，一场虚无，他不要，绝对不要。

　　——所以说，小九啊，我喝酒的时候你也要一起啊，每次都是我喝酒你喝茶，你不知道清醒是最难受的么？

　　夜渐渐深了，端华一行人沿着街巷向着约定的方向而去，夜色的制服溶入黑暗之中，只有明晃晃的尖锐刺痛了眼。
　　“可恶啊，要是被那家伙这么给逃了，可不好向上面交代了。”橘揉了揉额角，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倒是同行的赫连燕燕好脾气的安慰他说，“只要头目在，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咯♡~”
　　“燕燕说的没错啦，”一旁的国平轻轻将手搭在赫连燕燕肩上，换来后者微微一笑，“不过，一路上连个可疑人物都没看到，真衰啊。”
　　“运气差了点诶。”端华叹了口气，看着不远处瑞丰楼的招牌在一片灯火辉煌中熠熠生辉，“这就要到了，不知道其他两队怎么样……”
　　话音未落，耳畔衣袂拍打声一掠而过，端华来不及思考，妲己已然出鞘，锋芒直逼那道黑影，冷兵器交接的火花一瞬间点燃了黑暗中的不安定，四散的金吾卫们抽刀而起，却只看得凌厉的匕首反射出的冷光，让人心头微凉。
　　黑影紧紧贴着端华，毫不顾忌自身的亡命之姿，虽是招招致命，却也破绽连连，可是妲己每每有了机会直刺心口，却都被硬生生偏离了方向。渐渐的，近身的缠斗让端华的长刀力不从心，不得不转攻为受，步步退守，手臂和肩上都被划出狰狞的破碎，偏偏一旁金吾卫们全然插不了手，在一旁束手无侧。

　　——妇人之仁！

　　冷漠的语调，在身后咫尺响起，端华蓦地一愣，已然被人甩出了战局，橘一个顺手将他捞进怀里护住，身体本能的动作被紧紧限制，他低低吼着，“放开我！”
　　“已经不需要我们出手了。”橘按下端华握刀的手，感觉到那种因为心情波动而不断不断的战栗，微微叹了口气，“端华，好好看着吧……”

　　直至很多年以后，即使他已然过上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却已无法将那一天那一幕完全淡忘。

　　枫桥夜泊妖媚而放肆的绽放着光华，在月华下张扬着血色的霸道，墨云长发将夜色晕成粼粼波光。第一刀，斩断脚筋，猎物再无逃脱的机会。
　　狠辣的攻势，却被舞出了翩跹之姿，红衣潋滟如盛开之春华。第二刀，肩膀手臂的神经，匕首无力落地，惨白的脸上布满绝望。
　　那道身影如月华凝练，幻化为人形，而从来宛若覆霜的美丽容颜上，此刻却是一抹莫名的笑意，魅惑致死的笑意（怕在这种笑中沉溺，端华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开）。第三刀，咽喉，鲜血喷薄而出，只剩下在无尽的痛苦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八重雪温柔地用白绢擦拭着枫桥夜泊，缓缓转过身来，艳丽的鲜血在他侧脸落下宛若泪滴的痕迹，被他轻巧的用小指抹了去，淡淡丢下一句“把人带回去，收队。”便一跃上了马背，带队绝尘而去。

　　一眨不眨的看着这一切，从最初的抽刀，到最后的入鞘。端华整个人僵在那里，甚至忘了挣开橘的桎梏，语调不稳的呐呐，“怎么会这样……他把那个人杀了啊……”
　　“端华你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被杀死在面前？”橘轻轻问道，感觉到怀中的人狠狠点头，“以后要习惯啊，这对于金吾卫来说可是家常便饭，想我当年第一次斩杀逃犯的时候可是无比英勇，可惜你没看到啊，那时候……”
　　“头目……”仍是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众人手脚利落的收拾到那具尸体，仿佛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被那中残忍杀戮震惊了一般。
　　“哦，你说小雪啊，别看他现在这样，你一定想不到吧，当年他还是金吾卫中郎将的时候，第一次杀了一个刺客，那时候他才那么小，鲜血溅了一身，站在那里谁也不准靠近，要不是那个太岁冒着被砍死的危险冲过去抱住他……”橘絮絮叨叨的说着，也不管端华听没听进去，只是一直一直的讲着，看着那双上挑的艳丽眼眸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才暗暗舒了口气，这个红毛小子啊，真是……

　　——皇甫端华，金吾卫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回过头看着根本不可能看清的远方，八重雪蹙眉淡淡开口，却被身畔的人不满地打断，“八重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下属了？”
　　“轮不到你来管我！”狠狠瞪着那个不请自来的人顺理成章的跳上马背，他真想直接把他踢下去，可是那人偏偏死不要脸的紧搂着他的腰，一时也摆脱不得。
　　“呐，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是怎么砍伤我的？”温热的气息在颈间缭绕，“那时候我好不容抱住你，你趴在我肩上一直哭到睡着的样子，我可是一直记得的哦，呵呵……”
　　“死豆丁，你给我下去”恼羞成怒的八重雪一个用力把身后的人甩下了马去，却没想到那人一把拉住他，一同带落在地。两人滚作一团，烟尘沾了满面，狼狈不堪。

　　——师夜光，你给我去死！！！
　　——可是如果我死了，雪，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马上把你忘掉。
　　——呐，可是我已经住在这里了，你怎么忘得掉呢？

　　师夜光笑得暧昧，染着夜色的指划过红衣，停在了心口的位置。
　　年少的我们，懵懵懂懂，那时你静静蜷在我怀中，我静静听着你的呼吸声，好像天长地久。
　　雪啊，为什么我忽然就觉得那么不安，仿佛一切都将不同……

　　皇甫端华或许永远会记得那一夜八重雪眼神中绚烂的火焰；而师夜光却知道那眼神不过是长安晚春的繁花寂寥，是每次想起就会在下一刻不自觉地反映出春天日暮时分的桃花，亦是那般炙烈决绝，让人疯狂的在其中寻找着不存在的希望。
　　皇甫端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连梦中都充斥着血腥的气味，他恐惧于靠近八重雪，恐惧于在那个人身上发现这种气味；而师夜光却迷恋于暧昧的拥抱，迷恋于那个人身上带着的浓郁的香，那属于生属于死，属于杀戮，属于战场，是他们这种人身上必然存在的染血花香，是曼珠沙华的味道。
　　只是在很久之后，端华才知道，他们爱的是同一个人，却又爱的是完全不同的那个人。

　　晚春落下帷幕的时候，端华依旧重复着殷红的梦魇，不得不放弃了午睡，跑到青梅竹马的水阁中向他聒噪，当然偶尔蹭碗冰梅汤也算是不错的享受。
　　话题从晚春的金吾夜巡，一直说到长安有名的酒家，最后就落到了西市玉京春的燕燕身上，他们都小心的不去触碰某个名字，只怕一个触碰又是一场浩劫。
　　有口无心的赞扬着那异域美人，一双魅惑的蓝眼睛如何想会说话一般的讨人欢心，却又偏偏遥不可及的像是天上的星子……心下为这句熟悉的台词蓦地一愣，终于想起了另一轮遥不可及的皎月，星子有无数，皎月却只有一轮，在心间烙下一道月光似的伤痕。
　　看到那一脸的痴迷，李琅琊伸过的手滞了一滞，在半空落下寥落的弧度，轻轻开了口，“端华啊，既然想去就去看看吧。”
　　似是被这话叫回了魂，端华歪头看了看琅琊，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难得你会想去看美人呢，真少见，莫非是开窍了？”
　　折扇狠狠落在了口无遮拦的红发青年头上，琅琊扶着额默默无语，心下却愤愤不平：到底我是为了哪个犯相思的混蛋才说这话的啊！

　　却不知是不是那天不宜出行，抑或本来就是诸事不宜的日子。
　　在玉京春的英雄救美换来一句“打这两个贼囚攮的小白脸！”，接着就被抄着家伙的胡人青年和义愤填膺的路人甲乙丙追杀了。
　　彼时，端华的第一反应是拉上好友，飞身而出，耳边还萦绕着琅琊无力又无奈的抱怨“——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样同仇敌忾啊！？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被追杀啊？！”，可是他却一下子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可知的迷蒙中。
　　手中抓着另一只微凉的手，骨节分明，微微有些硌痛他，截然不同的感觉，却分明在回头时看到了苍白容颜上染上微微的胭脂色，如同耳畔分辨不出音节的喧嚣那般，眼前的景象哗啦啦地逆着时光河流追溯到遥远的那一天，那一片流光飞舞，那一场私奔到天涯，那个红衣的身影……

　　如果不能拥有，就只能不去忘记，竭尽每一个瞬间去思念，去回忆，直至相思没顶。

　　“端华啊，你慢点啊啊……”当琅琊的声音再度到达他的脑海中，眼前那一角素色的衣角在阳光下刺痛了眼。
　　错了，错了……不是五年前……不是风月街……不是……他……
　　一瞬间，那一厢情缘的幻梦，猝然碎裂，毫无意识的放开了紧握的手，任那一片白衣渐渐远离，如同梦醒时，睁眼看到的那一片苍白天空。

　　原来在追逐那个人的这些年中，早已耗尽了他所有的色彩，带走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可能性，只剩下一片苍白，或者，一片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