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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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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长安,是神话中最美丽的韵脚,旎旖宛若幻梦。
而长安这幅画卷中最灿烂的一笔,却是那些金吾少年绚丽的青春,是醉倚琼楼、高歌引觞的逍遥,是挑灯看、青锋乱的豪迈。
金吾卫,华丽犹如豹子的城守卫队,任谁见了都要会心一笑。
——他们便是长安啊……
只是每每这时,总会有人意义不明的说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呐,姑娘们可千万别爱上金吾卫哦,否则可是会连眼泪都流干的呀~”
那些正值华年的金吾卫们,或个性轻浮傲慢,爱好调戏美人,如韦七;或一脸浪子样,无牵无挂,似国平:又或天真烂漫,活泼娇憨,若赫连燕燕,亦不乏脑筋单纯,一根筋到底的熊猫仔,以及,怎么看都是跑错门的文弱书生似的云封三郎……
不同于百姓眼中的华丽张扬犹如豹子,在端华眼中的金吾卫们不过是一群性格迥异的怪人,却偏偏在共事的第一天就信誓旦旦的共许了生死。
——天地为鉴,不求同生,但求共死。
——生死无畏,但求不悔!
——共进退,同荣辱。
那是怎样的誓言,让端华觉得天地也在瞬间变了色,那样的歃血为盟,从此休戚与共。
随后,便是亲昵犹如家人的日日夜夜,横行长安,放肆年华。
直到很久以后,只要想起那些人,端华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些细枝末节的记忆。
比如说因为燕燕喜欢芝叶斋的酥糖,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过在芝叶斋和一大群女孩子抢糖买的经历,还总是落个两手空空的回来被奚落,倒是只有国平每次总能满载而归,让他们极度面上无光,后来有一次无意中听琅琊家小鸳说起,总能在清晨看到穿着金吾制服的青年在芝叶斋门口等着店家开门。
又比如,橘暗恋万安公主,暗恋得人尽皆知,连一贯冷厉的八重雪都拿这事来调侃他,可他却是连见公主一面都会本能向着相反方向跑去,到了最后,就成了只要有什么事被橘逮到,只要高呼“万安公主来了啊~”就必然能转危为安的地步。
这些记忆一点点的堆积起来,最终成了端华最珍贵的宝物,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不住的回想,甚至他觉得,即使只是为了这些兄弟,也不枉费他五年的金吾甄选之路。
那年夏末的赏香宴芬芳出最为瑰丽妖冶的气息,满月媚然的清辉将万安观镀上一层梦幻的曼妙色泽,弹指之间,年华易落。
初次见到八重雪的琅琊,实在无法把眼前斗嘴斗得杀气顿起的两个人和印象中纤细柔美的红衣美人以及爱惨了的端华联系起来,他眼中所能看到的左金吾卫上将军,犹如一朵灼灼的白色火焰,矜骄地俯视着一切,即使是那般的美貌却断断不会让人想起女子的娇美,那不是端华口中妖娆的桃花,若要一定以花比人,琅琊只能想到枪尖剑锋开满的血花,纷繁绚烂如春日之桃,却在一触之下粉身碎骨。
——火焰一般的人啊……爱上八重将军可真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呐,端华……
——我早就习惯了。
端华淡淡苦笑,是啊,八重雪是太过耀眼的火焰,而他,或许不过是那扑火的飞蛾,即使结局没有多少悬念,却还是身不由己的追逐那一刻的温暖,哪怕烈火焚身,将他烧个殆尽。
整个人在香雾迷蒙中浮浮沉沉,远远看着那火焰似的背影,连呼吸都快要被窒住了。
——这个大概就叫做‘晕香’吧?你脸色很不好看哦,仲裁大人?
屏风之后缓缓走出的人,低低笑着,月光色的金发在浅葱色的衣衫上印下虚幻的光影,那双翡翠似的眸子在夜色里闪烁着异族妖冶的光彩。
跳起来惊呼着“啊,你就是上次卖奇怪玉佩给琅琊的那个奸商‘波斯猫’,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的端华,被琅琊狠狠用折扇打回原位,以一副“不要把你的无知表现出来啊笨蛋”的口气解释道,“因为安碧城也是制香调香的大行家,所以他也是仲裁。”
波斯商人眼中带了幽幽的笑意,轻声开口,语调亦满是笑意,“呵呵……两位的感情还真是好啊……”白皙修长的指托着小小的盛了缓解晕香药剂的银罐递了过来。
在银罐里深吸一口气,端华抓着艳丽的长发,疑惑地想着:究竟是什么时候呢……琅琊这小子居然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和这个波斯猫混得这么熟了啊……
赏香宴上香烟缭绕,那些迷幻的香雾缱绻地抚上眉间。
八重雪无意识的把玩着指间那半截熏香,远远的,金仙观那号称“香之国师”的女子端坐在香炉旁边,举手投足间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娴雅而淡漠,疏离而寂寥。
心头晃过一个夜色的侧影,一弯新月般冷艳的笑意,媚进了骨子里,却冥冥中冷澈得寒心,八重雪恍然一惊,指间的那截香无声断裂,一股奇异的香气喷涌而出,宛若远古深渊里的幽泽,流离出遥远的记忆。
——可恶,阴魂不散的家伙!
即使在心底这样暗暗骂着着他,可是在看到这个香之国师时,就是那么毫无理由的想起了师夜光,是哪里有着什么相似的存在么?轻轻甩开那些缠绕在指间的香气,八重雪无可奈何般地摇摇头,这样在不经意间就会想起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真是太糟糕了。
低声向橘交代了一下,八重雪便离了席。(那个家伙还是一脸傻样的看着万安公主啊……)
或许只是这香气太过奢靡,宛若一个咒语,开在了心头,无力抗拒,竟连着眼前的景象亦是浮尘迷离起来,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真衰,本想从宴会上偷跑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居然迷路了……
错愕地向着四周寻觅,白色的云烟掩去了亭台楼阁冷峻的轮廓,冰蓝色的蝶翼逆着夜风在发鬓间轻轻厮磨,八重雪心不在焉地触上那些虚幻的翩跹,“蓝色的……蝴蝶?”明明是那么诡异的存在,他却偏偏不可自制地追逐着而去,那是谁,在庭院的一隅,在蝶翼摇曳的簇拥中,撑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笑得如此寂寥。
——师夜光……
缓缓伸出了手,想要去触碰,却咫尺天涯,只有那抹笑,从前世的记忆中施施然的走来。耳边有人一遍遍念着“八重雪,八重雪……”,远远得隔着一生的距离。
忽然一股力量自背后袭来,身体飘飘然没了重心,红尘里的三千弱水涓涓地漫过来,快要滞了呼吸,却有一缕香气拍打着水面跃进了心里。
——想念一个人,爱恋一个人,不是世间最美的事情么?
——为什么会是这么悲伤的味道呢?
端华从水中将八重雪抱起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惊讶于这个身体如此的缺少重量,他低下头看着那精致的容颜,在时光的流逝中愈发的夺目,然而那紧紧闭合着的双眼,惨白病态的脸色却那么的触目惊心。咬了咬牙,索性将他打横抱起,八重雪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努力的想要确定自己的处境,模模糊糊的字节自口中呢喃而出却是听不清,那么近的距离,近的让人不知所措。端华心间不可抑制的疼痛感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狂欢却又近似悲恸的感觉席卷而来,出离了他所能应对的范围。
“端华大人?”刑部鸫人大人的声音在此刻传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如获大赦一般,端华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将怀中的八重雪推给了鸫人,胡乱编了个八重将军酒后失足落水的借口,便喊着“我去备车”飞奔而去,留下鸫人站在原地,颇为无辜地看着水淋淋的八重将军,重重叹了口气,向观外走去。
尚未从之前那场梦境中缓过神来琅琊和安碧城低声谈论着那场关于返魂香的幻觉,九世子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然的笑意,想要和波斯商人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了,“二位还没回去么?”那是缓步走来的鸫人大人吧?可那个是……
“鸫人大人怎么抱着一个人?”琅琊微微讶异的开了口,那个人怎么看着那么想端华心心念念的八重雪?
“是端华那家伙的麻烦上司啊……”又是深深叹了口气,鸫人看了看自己被连累得湿淋淋的前襟和袖子,解释道,“大概是喝醉了吧,说是在池边看到了什么会发光的蝴蝶……居然就失神落水了,多亏端华及时发现,不然……这小子是滴酒不能沾的啊!”
小跑着赶到的端华遥遥的就看到了抱着八重雪和琅琊寒暄的鸫人,感觉到了好友眼神中似是带上了笑意,心中一阵不安,想着可不能落下什么以后让青梅竹马调侃的话柄呀,便大声呼喊着,“喂!鸫人!车备好了!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哪?”
他这话一出,波斯商人便露出了欢快的表情(在端华眼中是两眼闪着异样的光芒……),“哇~端华大人好贴心!是要送我和殿下回水精阁吗?”
“少美了!是要送那个旱鸭子八重雪的!”急急和麻烦的人撇清关系,心想着我才不要惹上你这个波斯猫的端华却是没注意到这话中某个深意。听到对方不依不饶地说着“就顺路送人家一程嘛。♡”,狠狠回绝着,“少啰嗦!自己走啦!”却看到好友一手轻轻拉过安碧城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另一只手暗暗挥手他先走,毕竟是多年的挚友啊,果然最是了解他,感激地抱了抱拳,引了鸫人便向着马车走去。
“这样好么?”眼角注视着远去的端华一行人,却也将琅琊一瞬垮下的表情尽收眼底,安碧城柔声开了口,但见琅琊一脸被看穿的局促,便只是笑笑,不再多说,只反手握住琅琊拉着他的手,道,“我们回水精阁吧。”
深夜的长安城,安静得仿佛亘古之初的那片寂寥,马蹄哒哒的声响,隔着几条街传来空旷的回声,夏夜的风却带了几分寒意爬上赤裸的手臂,驾着马车的端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身上的金吾制服早就给了马车里那落水的人,想到这里,心间便暖了几分。
那个人现在静静地睡在自己身后,他仍旧记得前一刻八重雪由于昏睡而柔和下来的面容浸在苍白月光中,散发出犹如白瓷那般温润的色泽,有一些细小的柔软情绪藤蔓般在心间缠缠绵绵,开出了花。
想着想着,却不觉连嘴角都笑开了美好的弧度,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注意到远处那栖息在夜色中的人影,骏马疾驰着冲向那道近似虚无的身影,银铃声划破了夜空,端华瞬间回过神来,却再也拉不住马儿的去势,下一刻便要碾压过去了,电光火石间,那人淡然抬手凌空划下一道符咒,骏马高高扬起前蹄,硬生生在他面前止了步,不过就是那个分寸的距离。
端华疾喘着,好不容易定下神来,车里的鸫人却是为了护着八重雪而撞得极其惨烈,吃痛地喊着:“端华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啊?”却迟迟没有答复,不得不掀开了车帘,又问了一遍,“端华大人,这是……”话却断在了一半。
夜色锦衣张扬出一个邪魅的弧度,流光眷恋的银发牵动了饰在发尾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在一片宁谧中泛出妖冶的色泽。白皙得仿佛未曾经过阳光洗礼的指轻抚着骏马的额头,马儿顺从的打了个响鼻,亲热的蹭了蹭他的手,男子便抬起头轻轻笑开了。
——端华大人,我是来接八重回家的。
端华想要反驳什么,却发现四肢无法动弹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发黑衣的男子轻巧的跳上车,说着“我家八重麻烦大人了”便一把接过鸫人怀抱着的八重雪,拥在怀里带下了车。
端华狠狠注视的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男子,睚眦欲裂,却不可奈何,心底有绝望一点点蔓延,像是离了笼的兽,再也压抑不住。五年前便是这个人,斩断了他与他最初相系的那条线,而如今他又来了,又来将他带走了。
可是,不仅仅是这样,真正他觉得绝望的是,八重雪在那人怀中轻微挣扎后竟露出了一抹安心的微笑,仿佛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一瞬间松懈开来,那模糊的呓语也清晰起来。
不过两个字。
——夜光。
——小雪,我来接你了哦,我们回家。
脑海一片空白,甚至没有感觉到四肢的桎梏早已消失,皇甫端华只是保持着那一个动作,看着远去的两人。耳畔飘来鸫人的话语;“司天监师夜光大人啊,他和八重将军比传闻中还要亲密呢……”隐隐约约,听不清,听不清。
彼方,两人早已融入黑夜深处,将他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只有那件似乎带着余温的制服,在手中,握紧了,却什么都留不住,只剩寒凉,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