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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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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端华第一次遇见八重雪是在开元年间的某一个春天。
开元年间的长安城,拥有这个时代最艳丽动人的春天。
早春时节的桃花开得魅惑众生,尚不知节制,似是偏要把这场奢靡绽放到极致才肯罢休。勾栏里卖笑的女子将十指染了桃花色的,懒懒倚在楼上朝着来来往往的男人们悠然微笑。皇甫端华走过红袖院的时候,似不经意的抬起头,那倚门而笑的美人却不知所踪,花魁娘子早换了人,再不是那笑起来倦然又寂寞的女子。
心中微微有些失落,那种陌生的怅然让他感到不知所措,却也不过只是再抬头一瞬,他就恢复了那张据九世子说是写满声色犬马的脸,少年不知愁滋味。
也就是这么俯仰之间,红装丽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如果在长安风月街上遇到倚着桃树默默无言的美艳丽人,任谁都会忍不住怦然心动,继而上前搭讪,或许你会得到美人的回眸一笑,又或者,你会听到美人那断人心肠的往事。这样的诱惑没有人会拒绝,皇甫端华自然也不会,只是他尚未上前,已有人捷足先登。
“不知小姐有何心事,不妨和在下一说,或许在下能帮上什么忙?”登徒子的脸,加上登徒子的口吻,换来红衣美人冷冷皱眉,姣好的眉眼染上薄薄冰霜。
皇甫端华看在眼里,少年意气就冲了上来,上前对着那锦衣公子狠狠一瞪,道:“不知阁下凭什么说能帮上这位小姐呢?”锦衣公子描金折扇一挥,“我爹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那口气听着让人十二万分的不爽,端华斜眼看了看美人的脸色,又道,“不知令尊是哪位大人?”
“区区秘书少监,不足挂齿。”秘书少监,区区四品,还是从的,果然不足挂齿。要知道长安城里随便找个人说不定就能压过着区区从四品的小官,端华压下心底暗骂这小子无知的种种话语,只轻轻挽上美人的皓腕,悠悠说着,“如此小事就不劳从四品秘书少监的公子费心了吧。”从四品三字被念得铿锵有力,锦衣男子立时脸上一片青红难堪,从牙缝里愤恨的挤出几个字,“你敢看不起我,小的们给我打这个红毛小混混!”
俗话说的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单枪匹马的端华公子比起区区从四品家公子的一群手下就显得势单力薄了,所以毫不犹豫的三十六计走为上,顺便还拉上了算是英雄救美来的红衣美人。
或许是错觉吧,端华觉得他拉起美人柔荑的时候被狠狠的拒绝了,但单纯的小孩还是很确定的认为,这是美人在害羞吧。
之后那一场风月街上的夺命狂奔直到许多年后依旧被金吾卫们当作笑谈,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然而作为当事人的端华,却记忆模糊。
他只记得那一刻的流光飞舞,风月街上的雕镂画栋在风中光怪陆离,纨绔子弟、轻罗红颜、街边小贩、嬉戏小童全都看着他们飞奔而过时带落烟尘,
而他只是紧紧拉着那人的手,仿佛自灯火阑珊处缓缓回头,带着晴云般的微笑,看着美人脸上淡淡的红晕,有那么一瞬的错觉,或许,他们只是一对逃亡的恋人,手携手,私奔到天涯。
街边有孩童,拍手清唱。
——柳叶青,桃花香,最是美丽长安巷。
——巷里美人笑,巷外桃花娇。
听在耳里成了字词模糊的调子,却冥冥中,心间那么一动。
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可能,只是光华流转的弹指之间。
那一刻,皇甫端华觉得,他可能是爱上这个萍水相逢的美人了,没有任何理由,只是爱上了。
只是这场天荒地老似的逃亡终究结束在了朱雀巷口。
墨衣的少年,懒懒靠在墙上,手中金色烟杆青烟袅袅,一双清艳的眸子邪气地望着两人,不知怎么的,端华心底就莫名地升起了厌恶,平白无故的厌恶,他想或许这就是琅琊常说的命中注定,就像他命中注定爱上了那陌生的美人。
少年轻笑开口,“八重,你输了哦~”原来他叫八重……端华这么想着,却感觉到红衣美人甩开他的手,一柄嫣红的利刃抵上他的脖颈,冷冷开了口,“金吾中郎将八重雪,不是女人!”
那双璃墨瞳仁看着端华,仿佛潜伏了白色的火花将他灼伤,端华还未回过神的时候,八重雪已然收了刀,擦肩而过,也不理会那墨衣少年,自顾自地走了去。
“八重,愿赌服输哦~”墨衣少年不再看端华,转身追了上去,勾了八重的肩,被对方狠狠甩开,却又马上挽住他的手,一派亲昵的模样,看在端华眼中无比刺眼。
一个人被丢在原地,光影蒙胧,神智不清。仿佛之前的一切不过一场幻梦,无论多美丽,却还是要醒来。
身边依旧车水马龙,手中的温度却没了痕迹,端华只是在心里默默将念了那句话,无数遍。
——金吾中郎将八重雪,不是女人……
——金吾中郎将八重雪……
——金吾中郎将……
很多年以后,皇甫端华依旧不知道这次相遇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之后漫长的金吾之路,还是更为漫长的那场浩大思念,又或许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转折,一个故事的开始。
或许,命中注定吧,拼得那一时的心动,哪怕只留一地残影。
“哈?端华,你说你要参加金吾卫的甄选?!”端华依旧对那个时候九世子的表情记忆犹新,那扭曲得有些狰狞的面容以及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的大笑声,是记忆中琅琊第一次这样真实地像个少年一样的大笑,之前对于薛王府九世子是个病秧子似的阴沉小孩的映像变得像是水里的浮光,破碎无踪。
如果说红衣美人八重雪是皇甫端华想要成为金吾卫的原因,那么青梅竹马李琅琊就是皇甫端华成为金吾卫唯一的至始至终的支持。
至于自家那个老头,端华想起来就禁不住扶额,听说一向鲜衣怒马的儿子忽然想要参加金吾卫甄选时就差没拖着家里老老小小去祠堂上香庙里酬神,不过,第三年持续性落选的时候,也是他吼着“无可救药的废物”,几乎动用家法伺候。
总之那五年是端华记忆中最为模糊的五年,无尽的循环着相同的历程,接受着同样的失败,拖着青梅竹马一醉解千愁,然后参加新一轮的甄选,就像梦中总是遇见的那座高塔,无止无尽的台阶盘旋不息,永远也看不到塔顶的那一束光,令人感到窒息的轮回。
整整五年,他没有再见过八重雪,甚至是在金吾卫的甄选中,也没有出现过那一抹红色的艳丽身影,端华无数次怀疑过,那一场相遇不过是华胥一幕,是他在最美丽的季节邂逅的一场幻觉。
——端华,你真的只是为了那个八重雪才做这么多?你做的也太过了……
每次喝醉的时候总会听到琅琊在他耳边重复这句话,他的青梅竹马啊,醒着的时候总是毒舌毒牙不饶人,可是每每微醺时分,就会念念叨叨,一副“我万分不放心你”的样子。
而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那时琅琊眉间淡淡的愁意,让琅琊露出那么忧愁的表情,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么?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第五年的甄选已然如期而至。
或许,是天神眷恋,又或许,如琅琊说的,“一定是命格星君跑去月老那里喝酒喝醉了才会让你误打误撞选上了啦。”总之,第五年的时候,皇甫家出了名的傻儿子以史无前例的烂成绩成功迟到进入金吾卫。
——金吾卫中郎将么?和那个人一样了啊……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他曾偷偷翻阅过金吾卫中郎将的名册,却没有见过那人的名字,想来也是,那都是五年之前的事了呢,那是八重雪已然是金吾中郎将,那么现在是高升了,还是除名了?看上去那么柔弱的人,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胡思乱想,恍恍惚惚地在金吾卫中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那个消息却在金吾卫中暗暗传得甚嚣尘上,只可惜端华的一颗心全然不知飘在哪里,只模糊记得传闻中似乎是个以色惑君的美人当上了他的顶头上司。不过,无所谓吧,是个美人上司总好过右金吾卫那个虐待虐待狂上司啊。
晓色云开,骤雨方过。
人烟渺渺的山间村落,他在多情的春色里丢了来时的路。
无辜地看了看四周,“我说,我可没有迷路啊……”尾音却是无力得几近无声。
抬手抚开一缕遮面的恼人红发,却见,远远的一户人家,门扉轻掩,阶前苔色微微,几枝桃花斜出了墙外,在春风里悠然烂漫,不经意间飘下零落的花瓣。他心下一喜,抬眼间,却见红衣丽人倚门而立,一袭春色染了桃花的艳丽,嫣然而笑之间,胜于回风拂面。
心旌摇荡,目眩神迷。这一刻,瞬间已成千古,于是就如同无数传世的经典,之后自然就是衍生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啊……
“呵呵……呵呵……”微挑的嘴角倾斜出张扬的弧度,一头红发略显杂乱地散开在夜色的衣上,有种朱砂零落在墨色深处的感觉。如果忽略背景,还真是幅不错的春梦图呢,不过很可惜呢,端华大人似乎完全不知道,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按下了心下将人直接揣飞的冲动,冷冷地看着躺在红木太师椅上的皇甫端华,新上任的左金吾卫上将军凤眼中浮起的寒意让周围适才还在喧哗的金吾卫们禁不住地心寒,一阵推推搡搡之后,可怜的沈熊猫在众人齐齐后退一步的情况下“毛遂自荐”了。
“叫醒他!”纤长的指轻轻抚上了枫桥夜泊,那炙热的红色,仿佛是一个触摸就会燃烧起来。
“是……雪大人……”沈熊猫上前推了推端华,“喂,快醒醒端华!”
“别吵,打扰人家和美人约会是不可饶恕的……”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端华换了个姿势继续着梦中的约会。
指节泛出了浅浅的青色,八重雪的目光冷冽得似乎要当场剜出眼前这人的心来瞧一瞧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深感杀气凛冽的众人终于爆发:“端华,雪大人来了!”
“雪大人是谁啊……不是美人我不要……”懒懒地发出近似呢喃的声音,然而下一刻,端华大概就会为这句梦话后悔上三天了。
——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你给我牢牢记住!
八重雪言罢,嘴角勾出一抹凉淡的笑意,白皙的手穿过凌乱的长发落在端华肩上,几缕深红的发丝落在手背,仿佛是胭脂缀上了初雪,衬得他的手近乎病态的苍白。静谧的空气里充满了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另一只手一个灵巧的借力,轻巧地将梦里寻芳的端华甩进了窗外的池塘里。
噗通。游鱼四散。
“蠢货,为什么这样的家伙也会在金吾卫里,真是碍眼……”弹了弹袖口上不存在的灰尘,红衣男子扬起下颌,犀利的目光在睫毛的阴影中闪烁,细长凤眼冷然眯细,“好了,各位就坐吧,关于今年春天皇城……”
窗外,霭霭的春空,海棠半含朝雨,莺儿百转断续,绿水妖柔宛若美人的臂怀,几许温柔。被八重雪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的皇甫端华在春水中浮浮沉沉,一双眸子却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透过镂花窗扉隐隐透出的那一缕红。
那一个春天,他们初次相遇,之后整整五年的空白,再一次相遇的时候,物是人非。
只是,端华依旧在心里暗暗庆幸,他终于可以走进他的故事。
即使,迟到了整整五年。
——左金吾卫上将军八重雪么,我会牢牢记住,永远也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