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今時

2、隐隐（2）

　　食堂里，菜菜籽郁闷半天，放下勺子，拿起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把消息敲进了对话框里。
　　“蒋秋立的新电影上映，周末去看吗？”
　　写完后自己读了两遍，确认语气没什么问题，于是按了发送。
　　三分钟后消息被回复，菜菜籽赶紧拿起来看。
　　“那个吗？我已经看过了。”
　　“怎么会？今晚不是首映吗？”
　　“点映的时候看过了，有朋友送了票。”
　　菜菜籽沮丧地捶了下脑袋，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挤出笑脸，发了个猫咪挠头的“好吧”表情。
　　刚放下手机就被吓了一跳，音乐社里的朋友灿灿和小金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此刻两人正抱着胳膊微眯着眼投以审视的目光。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半天了，”灿灿说，“你在看手机。”
　　“菜菜你今天又是一个人吃饭啊？”小金问。
　　“有问题吗？”
　　“一周前你不是在朋友圈嘚瑟，说自己谈恋爱了吗？”
　　“谈恋爱了就不能一个人吃饭了吗？”菜菜籽为掩饰心虚梗直脖子。
　　“每次见你下课也是一个人抱着书走在路上，”小金开始分析，“朋友圈里也没见晒出什么约会照片，问你恋爱对象是什么人你一个字都不说，有次我和灿灿还看见你一个人摸着肚子坐在湖边唉声叹气好半天，这让我和灿灿一度怀疑，”小金语气逐渐紧逼，“你是不是在外面给有钱男人做小三然后还怀孕了？！”
　　“污蔑！纯属扯淡！”菜菜籽硬气反驳，“那一回我是吃多了消化不良，你们可不要造谣啊！我会告你们的！”
　　灿灿和小金不约而同地吐舌头。
　　吃完饭三个人走在路上，不过很快灿灿和小金的男朋友到了，于是两个家伙表现得有点欠扁地和菜菜籽说了再见就挽着男朋友的胳膊亲亲热热黏黏腻腻地看电影去了。
　　菜菜籽看着那两对恋人几乎黏在一起的背影，仰天哀叹，这才是谈恋爱该有的样子好吧！

　　“不过，在此之前，我也有话要说。虽然说开始了，但是，我希望我们两个人，都可以冷静理智地，以随时都会结束的心情来进行这段关系。你今年顶多二十岁，不可能余生那么长时间，都和我绑在一起吧？既然早晚都会结束，就不要对彼此说那些明知道不可能实现的话，把彼此当作太过重要的人来对待，更不要过分介入对方的私生活。我们两个，无论是年龄、身份、性格还是生活步调人际关系，都有很大不同，很大可能以后会因为意见分歧和种种琐事而产生争吵，会因为对彼此期待落空然后失望进而厌恶，最后带着要么怨恨要么痛苦的心情分开，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事情里消耗精力。所以，就以旅行的心情来和我开始吧，做好总有一天会要离开的准备。”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池粤叹了口气，翻译成小女孩能听懂的话，“你可以喜欢我，但不要特别特别喜欢我。”

　　现在想来，那个人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啊！
　　菜菜籽在大马路上哇哇叫着对着空气一通乱捶，发泄完一回头，愣住了，“池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说好今天来看你排练吗？”池粤看着菜菜籽，微微偏头，“你刚是在干吗？”
　　“打蚊子呢！”菜菜籽张口就来。
　　“现在是秋天。”
　　“秋蚊子才厉害呢！”菜菜籽和池粤并行，带着她往音乐厅的方向走，傻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今天要来了。”
　　因为接下来池粤有一趟出国行程，大概要去二十多天，所以两个人约定走之前见一面。
　　池粤一手拎着包，一手插在风衣的衣兜里，“你刚刚叫我池小姐。”
　　菜菜籽几分惊恐地转头，“你不姓池吗？”
　　“我是说，你不用那么客气。”
　　“哦。”菜菜籽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那我叫你粤粤吧！”
　　“太......幼稚了吧。”
　　“哦，那......”
　　“其实你叫我名字就好。”
　　菜菜籽连忙摇头，“好生分的。”
　　池粤无奈，“那照旧吧，随你喜欢。”
　　菜菜籽嘻嘻一笑，目光落到池粤稍微鼓起的风衣衣袋上。她有些郁闷地摸了摸自己的手，心里嘀嘀咕咕的。
　　要是此刻可以牵手就好了。
　　排练结束后已是黄昏，池粤的车停在校门口，菜菜籽送她。
　　“就到这儿吧，你回去吧。”
　　“哦，那你出差多多小心，一定要平安归来。”
　　“好。”
　　“飞机上多喝热水。”
　　池粤笑着点了点头，“嗯。”
　　菜菜籽低头，站着不走。
　　“你不会又要说什么想多站一会儿之类的话吧？”
　　“不是。”菜菜籽低声说。
　　“我会给你带礼物的。”
　　“也不是这个。”
　　菜菜籽抬头，夕光正从对面的天际照过来，落在她眼睛里，于是看人的目光似乎也荡漾着橘色的暖意，“我可不可以......重来一次？”
　　“什么？”
　　“上次，你亲我的时候，我呛到了，可不可以不算，然后重来一次？”
　　很快，就是冬日了。
　　新闻上说，北市的第一场初雪，会在十一月十八日的晚上到达浅岭。菜菜籽约了池粤去看，两个人住在山上的民宿里等雪。
　　等待的时间里，菜菜籽在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副扑克牌，于是拿出来，分成两叠，在每叠扑克牌上写下姓名、学校、家庭、爱好之类的词语。她发明的游戏规则是，两个人闭着眼睛从对方的那叠里抽取一张，然后比大小，赢的那个人可以问一个对方那张牌上词语相关的问题。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因为出生在广东。
　　在哪里念的高中？
　　新加坡。
　　最喜欢的家庭成员是？
　　奶奶。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了解下去。
　　终于轮到池粤赢，是关于姓名的提问，她还没问，菜菜籽自己就开始哗哗倒水似的说起来了。
　　“本来呢，听说我们姓菜的这一族，好多人后来都改成那个蔡了，因为觉得取名字更加方便什么的，不过呢，只有我们这一支没有改，后来，我爸爸跟我说，我们菜家的太太太爷爷说，特别，不是一定要改变的事。所以我们就保留啦。”
　　池粤盘腿坐在地毯上，“你没听出你爸爸是在给你讲道理吗？”
　　菜菜籽把头一歪，“是吗？不过就算是道理也是好听的道理，听听也没关系啦。”
　　两个人手里的牌都空了，问题都问完了。菜菜籽躺在地板上，池粤也在对面跟着躺下，菜菜籽的两个手指在地毯上走路，走到池粤的手掌前，跳了上去，跳华尔兹似的踩了几个进退的舞步，然后拉住了她的手。见池粤没有躲开，菜菜籽又借助她手的力量，在地毯上往她这一边挪了挪，因为穿着厚厚的白色毛衣，所以挪起来的时候无可避免地有点滑稽像条肥肥的大白虫。
　　“你一定——”池粤低低地说，“是那种很幸福的家庭长大的小孩吧？”
　　就觉得每次见到这个人，她都是活得很好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是随时都可以转个圈圈然后翩翩起舞的人，所以池粤会忍不住想，这个人，大概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很幸福吧。
　　“啊！”菜菜籽望着窗外惊呼，把池粤拉了起来，“下雪了！”
　　两个人跑到屋外看雪，菜菜籽伸出手来接。
　　院子里四角点着灯，照亮漆黑天幕里飘落的雪片，刚开始还只是零星，渐渐就密了起来，到最后簌簌有声。
　　菜菜籽闭着眼，朝着飘雪的天空仰起脸来，她跑得太急，来不及穿外套，脚上还穿着毛茸茸的室内袜。
　　池粤看见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
　　“重来吧。”
　　“哎？”转头动作太急不小心嘴里吸进一片雪花。
　　“上次不是因为校门口人太多拒绝你了吗？”池粤走近她一步，低下头来，“那么现在重来吧。”她伸手，托起女孩的脸，闭眼吻了上去。
　　亲吻是——
　　雪花的味道。
　　从浅岭回来的第二天，池粤从菜菜籽这里失联了。
　　其实，也不能说是失联，毕竟在一条消息没有被回复一通电话没有被接起之后，菜菜籽就没有再尝试着去联系她。
　　因为，如果是在不想被外界打扰的时候，打开手机就看到几十通红色的未接电话，无论是谁，都是会感到生气的吧。
　　而且，自己在她那里，还没有够可以任性地打出几十通电话的资格。
　　毕竟，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对方清楚地告知，不要把彼此当作太过重要的人来对待。
　　特别特别喜欢，是与她之间明令禁止的事。
　　葬礼结束后，池粤开车回北市，到达的时候已是傍晚，摇了摇头强行清醒走进电梯，按了楼层，到达后门开的那一刻，猝不及防看见自己家门前坐着人。
　　菜菜籽抬起头，看见池粤，站了起来，“我......上午参加社团活动，和朋友们一起做了蛋糕，给你送一份。哦地址是......上次玩游戏时问你的。我有给你发消息说我来送蛋糕的，你大概是没看到。”她看到池粤手臂上戴着一圈黑纱，猛然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
　　池粤按密码开了门，“进来吧。”她换了鞋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休息，菜菜籽也换了鞋，跟进来把装蛋糕的小袋子放在了桌上，“不喜欢吃的话，扔了也没关系，我先走了。”
　　池粤看着她小步跑向门边的背影，站了起来，有一点想叫住她，却终于没有，但是在门口，菜菜籽自己却停下来了。
　　她转过来，对池粤说，“你可不可以张开手臂，就像这样？”说着她自己轻轻向左右两边伸开手臂。
　　池粤有些不懂地依言照做，菜菜籽跑了过来，扑进她怀里，双手在她腰后扣合，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松开她，转身跑开。
　　“哎......”
　　轻轻的一声，被淹没在房门关上的响动里，她已经离开了。
　　外面沙沙地下起雨来。
　　她是晚上才想起菜菜籽没带伞的事。去了消息问她，却没有得到回复。池粤开车去她的学校，到了以后才打电话给她。
　　听声音菜菜籽在睡觉，很快她就穿好了衣服出现在宿舍楼下，脸红红的，“你怎么来了？对不起啊，我刚刚在睡觉，没看到你的消息。”
　　池粤伸手摸她的额头，果然在发烧。
　　“你怎么回来的？”
　　“我走回来的。”
　　“下雨不知道打车吗？”
　　“我手机没电了。”
　　“出门让手机充满电不是起码的常识吗？”
　　不知道的是，这个“没常识”的人是因为在她家门外从早上十点等到下午六点手机才耗尽所有电量自动关机的。
　　“我......错了。”
　　“就算手机没电，打车到学校拜托师傅在门口等一下回去拿钱不可以吗？”
　　不知道的是，这个在自己面前脸红红的发着低烧的女孩是在失去导航后冒着雨问路到学校的。
　　“我知道了。”
　　“回去把东西拿上，去我家吧。”池粤说。
　　“哎？”
　　“你不是发烧了吗？总要有个人照顾你的。万一有什么超出预料的状况，也好及时送医。”
　　其实，校医院就在五百步外。
　　不过，因为私心，女孩并没有坦白。
　　在半路，池粤停下了车。
　　“怎么了？”
　　“我下去买包烟。”
　　“好。”
　　池粤在便利店买了烟，转身正要离开，却看见小橱窗里摆着一种樱桃小蛋糕，跟傍晚时候菜菜籽送来的一模一样。
　　不知道的是，社团活动是假的，和朋友们一起做蛋糕的拙劣谎话，背后藏着想见你的真心。
　　菜菜籽被安排在客房睡觉。客房的陈设都冷冰冰的，没什么居住的痕迹，像是高级酒店。菜菜籽睡之前池粤给她测了温度，三十八度一。
　　“总之先睡一觉吧，我在隔壁，有什么需要叫我。”
　　“好的。”
　　半夜菜菜籽正躺在床上听歌，池粤推门而进。
　　菜菜籽惊得坐起，“我吵到你了吗？”
　　“你怎么还不睡？”池粤走过来，伸手在菜菜籽额头上贴了一会儿，没那么烫了。
　　“我有点睡不着，所以就用手机放着歌，忘记带耳机过来了，吵到你了吗？”
　　池粤摇了摇头，坐在床沿上问她，“你认床吗？”
　　“不，只是我第一次来你家，还不习惯，一个人睡有点害怕。你有小熊之类的玩偶吗？我抱一个就好了。”
　　池粤走出去，不久后又折了回来，菜菜籽以为她拿小熊玩偶去了，可她手里拎着的是一只枕头。她把枕头放在床头，掀开被子钻了进来，都闭上眼睛准备睡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对菜菜籽说，“我家里没有玩偶。”
　　“哦。”
　　“关灯吗？”
　　“关吧。”
　　关了灯以后，眼睛要适应一会儿，才可以看见黑暗中身边人的轮廓渐渐浮现，最终，被目光牢牢抓住。因为黑暗的庇护，所以，可以最放肆地看。
　　“看我干吗？睡觉。”但是却出乎意料地来了这么一句。
　　菜菜籽惊，“你知道我在看你吗？”
　　“我感觉到了。”
　　于是菜菜籽闭上眼睛，只是翕动嘴唇，对着对面的人讲了一句只有形状没有声音的话。
　　果然，警觉得像只耗子的人并没有听见。
　　那句话是——
　　我没有特别特别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