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镜之乱》切尾

24、对峙时分

　　在我面前是一张倒地的靠背椅，看上去沉重且有些年头了。而再往前是一扇敞开着的最老旧的窗户，在惨白的月光之下映出了古怪的形状，特别是风一吹便前后摇曳，连同那影子也来回晃动。

　　刚才的那声巨响就是这椅子发出来的吧，我还能透过月光看见扬起的微尘在空气中飘浮。

　　我不是没有想象力的人，任何来到此处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不久前才倒地的椅子和敞开的窗户，但是没有人从正门出来过，至少我一路跑来没有发现半个人影。那么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挪动着脚步往前，每次想要阻止自己胡思乱想，脚步就变得更沉重。终于走到窗户口，心已经跳到嗓子口。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低下头被眼前的那幕震惊到差点跪地。在垂直向下的十多米外，我借着月光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齐心！”

　　我几乎脱口而出，撕扯着嗓门大喊起来。

　　这不是真的，几分钟之前我们还站在一起说过话，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拿起手电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倒地的人形，想要努力辨别他（她）是谁。可是，太困难了，他（她）就那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除了有一滩黑乎乎的东西正在漾开。隔着这样的距离，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辨别。

　　有那么一瞬间，我恨不得起身跳下去看一看。可是，我还是保持着进仅存的理智，迅速查看了这间屋子的可疑之处，才拔腿往一楼跑。

　　就是这短短的跑程中，心跳也追着步伐的频率，全身的细胞还有全身肌肉都在一瞬间活跃起来。

　　嗓子是干渴的，呼吸是颤抖的，就连身上的汗毛都是直立的。我感到浑身的热量都集中到身体的最表层，可是散不出去也透不进来。

　　静止的空气被带出了流动的风，狠狠地刮过耳边刺过脸颊，可我还嫌这动作太慢速度太慢，就算挥起胳膊抬高双腿也来不及赶不上。

　　老天，我从未有这样的体验，分不清到底有多糟糕，还能不能更糟糕。

　　冲去这栋矮楼，我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还来不及去恐慌就已经冲到了面前。视觉上的拉近令我的神经倍感刺激，心中越是想否认，却越事与愿违。

　　“齐心。”

　　干哑的无力的喊声回荡在院落内，我缓缓举起手电再次把目光集中到他（她）身上，除了没有看到脸，怎么都跟“齐心”没有半点差异。

　　我多么希望我能瞬间失忆，就算只是忘了今天的事情也好啊。不由自主蹲下身子已感觉浑身发冷，仿佛跌进了冰谷深渊再也爬不起来。

　　可就是这时还不合时宜地听到了猫叫，嗷呜嗷呜叫得我心寒。

　　“她变成这样感觉如何？”

　　戏谑轻佻的声音突然蹦出来，我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哎，看起来，你也只有这点胆量。真——无——趣。”

　　我咬着牙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线条硬朗的方脸。

　　“戴——”一张口血就往上涌冲到头顶，“录——城——”

　　是他，没错。我们再一次见面，是比上一次更惨烈的情景。

　　“啧啧，恭喜你，认出了我。”

　　双腿都不足以支撑我直立后体重，我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无能为力。

　　“都是你干的？！”

　　他紧了紧土黄色的风衣，又吸了吸鼻子，做出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我，干了什么？哦，你说这个啊——”

　　我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恨不能揍他一脸，这种轻描淡写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戴录城慢悠悠地走到“齐心”身边，伸腿就是用力一脚，重重踢在她腰间。

　　“你——”

　　“小子，我说啊，你还是嫩了点。”

　　说完又是重重一脚，硬是把她翻了过来。我浑身热血沸腾，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再敢动她试试！你这个疯子！”

　　他冷笑了一声，让我不寒而栗：“看你急的，她跟你什么关系，用得上吗。我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就这样沉不住气了？”

　　玩笑？玩笑！他说是个玩笑！我推开他，再次跪到“齐心”面前，这一回我终于看到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丝毫不差。

　　“看清楚了吧，是不是很有趣？”

　　我双手颤抖得厉害，可心里却激动万分。是的，这地上的不是“齐心”，非但不是“齐心”，连个人都算不上。这根本就是一个套着衣物的塑料人形！

　　“红色的可是真血浆，你不信仔细闻闻。”

　　我说他是疯子还真是客气了，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嗯，现在你该好奇那个女人去哪里了，如果你跟我聊得开心了，也许我就告诉你了。”

　　我懂了，这次见面完全在戴录城的预计之内，他设计的这一出算不算给我个下马威，以报第一次的一刀之仇？不，他表现出来的状态完全是乐在其中，甚至还嫌不够。

　　迅速从混乱的思绪中抽身，我找到了一点头绪。

　　“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愤怒，还有不屑。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要是你赢了呢，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如何？”

　　从这份自信的表情来看，他从来不怕挑起事端，难道我说不，他就会停下来吗？

　　不会，我眼前站着的绝对是个嚼着炫迈停不下来的主儿。

　　——

　　把手电收回腰后，顿时觉得腰板子直了许多。如今进退两难，唯有孤军奋战。

　　“那就来吧。怎么玩。”

　　他摘下鸭舌帽掸了掸身上的落灰，动作悠闲的好像刚进家门。

　　“给你三分钟，找到她。现在就开始。”

　　找人这种事我并不擅长。况且“齐心”与我一起进楼，莫名就失去踪迹，我该从何入手找。

　　光是从进院前到进楼后的这段经历我就花了半分钟回忆，要在剩下的两分半内找到一个大活人谈何容易。

　　戴录城憋着嘴得意地笑，眼睛根本没往我这边看，却是反绑着手在地上的假人身边踱步。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这个时候还在我面前叨逼这玩意儿简直受不了。其实，就算他不干扰我，我也各种混乱。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是想告诉我，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慢着，耳朵听到的……

　　我再次蹲下身检查假人的周身，果然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心里一阵懊悔，其实我早该想到了，怎么当时就脑子不好使呢。

　　目光横扫过那片灌木丛，瞪着眼睛盯着瞧了十几秒，然后起身往某处跑去。没错了，只有这地方的的灌木稍稍动了动，我用劲扒开阻挡视线的枝干叶子，很快发现那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倔强野猫。

　　它正做出一副防御姿势，四脚抓地又拱起背部，一条细长的尾巴高高竖起，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炸毛。唯一不同的是脖子上的那条铁链消失不见了，如此只有一种可能。

　　我不顾形象钻进树丛与院墙的缝隙之处，朝着更角落的方向寻找，不出十秒就发现了一个蜷在墙角的身影。

　　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失踪的铁链被扔在脚边，铁链上沾着不少细绒毛线，因为颜色太特殊，我一眼就辨出是来自那只猫。可我现在管不了什么猫不猫的，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确定地上的那个人是否完好。

　　说真的，我经不起再一次的惊吓了。

　　“齐心！”

　　四周的灌木尖锐又烦人，戳的人又痛又恼，我借助双臂的力量好不容易才将她拽到身边。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更是提心吊胆。

　　脸部不见血迹，除了有点脏兮兮根本没有伤口，但闭着眼睛死沉死沉地靠在我肩上，有点异样。我伸手感觉了下她的呼吸，非常平稳有序，应该是没事吧。

　　身后的野猫趁我不备竟然跳到肩上开始舔我的脸，有种湿漉漉的温热在皮肤上蔓延开来。我真想把它全家都问候一遍，无奈时间不允许。

　　“你还真找到了。”

　　我从灌木丛中抱出齐心的时候，戴录城洋洋得意地看着我，哪有一丁点懊恼和失望。

　　“对，这游戏我赢了。你，愿赌服输。”

　　可恶的是，那只猫被甩开之后依旧缠着我的裤腿，实在烦人。

　　“那是当然。看来，你的同伴还不止一个啊。”

　　我知道他指的是那只野猫，索性不去理会。

　　“够了，告诉我谈锐在哪里。”

　　戴录城用脚尖踢着还留在地上的假人，低着头不假思索道：“一个大活人来去自由，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倒是你——”

　　他猛然抬头，笑得诡异：“不如跟着我。”

　　我抱着齐心往楼的方向走，将她放下安顿好，又重重掐了她的人中。第一下没用，又连续掐了两次，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

　　命还留着，万事大吉。不然以后我怎么跟谈锐交代。

　　“看你这么大年纪了，总不能言而无信吧。我对别的没兴趣，快说谈锐在哪儿。”

　　对付这种人啊，不能把他当做前辈，要一矢中的直取目标，分神过多就会乱了阵脚。

　　“嗯……”戴录城欲言又止，表现的不急不躁，“这个楼可不简单啊，当年可是我最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你们不是想知道老齐去哪儿了吗，在这里说最好不过了。”

　　我心里一紧，没想到戴录城岔开的话题居然提到了我与“齐心”最感兴趣的。没错，这一切变故产生的交点，一直以来都与齐呈廷密切相关。如果知晓了齐呈廷失踪的真相，是不是就解开了一切的谜题。我该继续听下去，还是先去找谈锐。

　　“你跟齐呈廷的恩怨我不想听。”

　　我憋着嘴想，都过去好多年的事情知道了又怎么样，还有比活着的人更重要的事吗？

　　“恩怨？嘿嘿，别扯谎了，你恨不得我全部说出来。”

　　这么说，我真的想对了。戴与齐之间确实发生过什么，ＲＩＳＰ的再次现世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阴谋。

　　——

　　在“齐心”逐渐苏醒的过程中，我终究是从戴录城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我不明白戴录城为什么要亲口对我说这些，因为听他的口气，我是唯一一个经过他口述得知这一切的人。

　　这是该荣幸呢，还是该恐慌。但电视上似乎是这样演的，知晓秘密之时，便是命不久矣之际。我还这么年轻，哪曾想过生命会受到威胁这种可能。

　　再换个方向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并非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比如谈锐，他一定也知道许多，否则也不会就此落入这般大的漩涡中冒险。

　　当年“反镜计划”的二次启动，的确是出自于齐呈廷和戴录城之手，而真正的主导者是前者。

　　与我猜想的一样，齐呈廷之所以这么做，完完全全是为了他唯一的女儿“齐心”，而她真正该拥有的名字，叫做“齐灵”。

　　“反镜”一开始的初衷是高尚的，也是让人心生敬意的，那个年代不光是口号至上，就连行动也不甘落后。

　　“反镜”从一个以救治ＤＩＤ患者为目标的科研项目艰难起步，到初级ＲＩＳＰ的成功研制，每一步都是令人振奋的。然而团队中途的换血风波却一下子逆转了整个局势，人类急功近利好眼红的劣根性，激发出了戴录城骨子里的逆反性格，只是他移交数据时的一丁点儿手脚就害得后来整个计划人仰马翻。

　　他这种行为无不标榜着这样一种观念：既然不让我完成这场出色的表演，那就让我亲手毁灭它吧，为了维护自己的可怜的自尊，不惜用更多人的健康来为之牺牲。这也是“你若犯我，必让你悔不当初”的一种扭曲心理。

　　想到这里，我已经深谙不妙了。没想到以后的事比我预料的还要夸张。

　　齐呈廷主动离开当年的团队之后也多少知道些后续，可是对造成当年惨剧的真正原因却一无所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三缄其口，谁会把这偷来又落败的下场拿出去乱说。齐呈廷只是觉得万分惋惜，就算过了好几年还是觉得遗憾。

　　就在此时，“齐心”的突然发病彻底打乱了他的平静生活。老天并不怜悯这个从出生就备受争议的孩子，即使在她渐渐长大的道路上还使着绊子，作为一个父亲，就像天下所有的父亲那样始终不愿放弃任何希望。在走投无路之时，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想法瞬间成型。

　　重启反镜，不再站在所谓人类最高尚的立场上，而是带着私心开启因爱而生的救赎计划。我能理解齐呈廷的这种想法，如果连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做再多高尚的事情都索然无味心如死水。正是这种小爱让我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失踪的父亲。

　　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的，齐呈廷毫无疑问想到了当年的优秀同伴和搭档，经过上一次的挫折，让他更加坚定只有那个人才能理解他这种说不出来的苦痛。只要是为了女儿，再难再苦他都不会轻易放弃。

　　无论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总之戴录城欣然答应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一名研究院，而是门诊上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名医生。也是出于私心，他很快接受了这份邀请。可当时的齐呈廷完全没想到，对方的这份“私心”是多么雄心勃勃，以至于说出来之后会令人生畏。

　　我也想过另一种可能，戴录城最开始接受的时候并非如此，也许他真的想过帮助旧友和他的女儿。只是在半途中生了别念，使得计划中途变道，越走离既定目标越远，最后连初衷也一并改变。

　　是前者还是后者，我也难以辨别，但可以知道戴录城的决定并非常人能理解。

　　佛中有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的方法自然有许多种，在戴录城眼中，他对ＲＩＳＰ的重新研制即是拯救全人类的良方妙药。这被普通人听来可笑的狼子野心，却是真的危险至极。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齐心”渐渐恢复的气力，可眼睛里却没了当初的神采。我开始后悔这么着急把她弄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当年她父亲的故事。

　　“醒了？刚好可以继续，你们不是要找谈锐吗，他就在这里。”

　　我愕然，这里包括这栋楼我几乎已经找过了，哪里有谈锐的影子。这老头确定不是在耍我吗。

　　“你应该没那么简单要放过我们吧？”

　　经过上次的见面，我已经知道戴录城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事实上，我和“齐心”身上根本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法来嘲讽我们。

　　“说反了吧，这次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的。既然来了，那就也别闲着。”

　　话虽如此，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齐心”，若当真是冲着她来的，那情况就不同了。我拉起地上的“齐心”并嘱咐她跟着后面，我可不想她再出事。

　　无奈的是，那只讨厌的野猫不停地扯咬着我的的裤腿，怎么也甩不开，最后干脆把整个身子挂在我的腿上。

　　“齐心”揉着脑袋附身去抱野猫，却见那只猫呲着嘴叫唤了两声，意思是生人勿近。

　　“慢着！”戴录城拦下我们俩，脸上露出了从未见过的严肃，“把她留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挡在“齐心”面前：“不可能。”

　　戴录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看到了吗，这把钥匙才能救谈锐。留下这女人，我可以考虑给你。”

　　救一个还得先搭上一个，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你这老头真奇怪，难道我找个人还要经过你的同意。非法剥夺限制人身自由可是犯法行为，加上‘齐心’的那次，你以为逃得了？”

　　戴录城扬天一声大笑，笑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都要夸张，就连野猫都转过脸瞧他。

　　“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有什么错？本来你还有机会，现在看来——”他抡起手臂朝灌木丛的方向重重一甩，“基本上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