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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堪笑晴雷惊鸟雀,誓凭古渡斗龙蛇 ...

  •   五
      入春后的关中经常刮大风。有时白天还是春光明媚的好日子,晚上就刮起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隔天一大早起来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满窗台的黄土,闻到从远处吹来的硝烟味。
      沈孟江平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呼啸而过的疾风声,他扭头看了看旁边背对着他躺着的罗柯,小声道:“罗柯……你睡了吗?”
      罗柯动了动,翻身看着他:“没。我睡不着。”
      “我也是。”沈孟江叹了口气,话里带着愁“今天大哥给家里又来信了。爸爸看完脸色不是很好,我估摸着是东北的局势不好……”
      “沈爸爸没让你看信吗?”
      “没有,爸爸和爷爷还有大爷爷看了信,只叫了二哥去书房谈了很久,没有给我看信,二哥也没有和我讲他们谈了什么。”
      罗柯将一条胳膊垫在自己的脑袋下,“二哥那天说要参共……大爷爷他们叫二哥谈话是不是因为这事?”
      沈孟江在黑暗里眨眨眼睛,从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气来。他最近从先生言语中能感受到这时局的艰辛。每晚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饭时,爸爸和大伯言语间尽是对国/民/党老蒋的不满。他从饭桌上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就算国家处境艰难极了,国/党上层和国/军内部却还在为了权势和地位斗争。
      想来也是可笑。
      “我觉得二哥的想法没错,”沈孟江抿抿嘴,“国/民/党现在忒不是个东西,□□一心只想内斗,要不是杨、张二位将军在西安城里事变,恐怕现在整个国家不光要被倭寇欺辱,还要忍受内斗的战火。”
      沈孟江顿了顿:“我也想参共。”
      罗柯沉默片刻道:“可沈家就你们三个孩子。沈大哥已经在东北了,二哥要是也参共,你也去参共,要是你们三个人都……那沈家的血脉怎么办?沈家的书局,还有沈家的家业,你们三个要是都出了事,那……”罗柯说不下去了。
      他甚至不敢细想下去。
      沈孟江翻身和罗柯面对面,屋里一片黑暗,罗柯却觉得自己在一片漆黑里看见了沈孟江眼里的光。
      沈孟江说:“阿柯,如果我们三个都去了战场,万一……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沈家。”
      罗柯没有说话。
      沈孟江没有催他给个承诺,只是接着说:“如果二哥去了战场,那如果我再说要去参军,家里大概是不同意的。我也想过如果大哥二哥都出了事,我要是也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长辈恐怕是受不住的。。但我听说日军马上就要打到潼关了。潼关是万万不能破的,若是潼关也破了,我就算不去参军留在家里守沈家家业,日本人怕是也会很快打到城里来,沈家家业到那时我就算拼命守,也迟早会落到日本人手里。”
      “我……所以我不会现在就去参军的,但如果日军真的打到了潼关关口,那谁也拦不住我去参军的,”沈孟江用手拍了拍罗柯露在被子外的左手手背,“阿柯,如果日军真的打到了潼关,你可不可以替我守着沈家。别上战场,就替我守着沈家。我去上战场,替你多杀几个日寇,为你失去的所有报仇。”
      罗柯还是没出声。
      过了很久很久,他沙哑道:“你看了我的札记,是不是?”
      虽然是个问句,但罗柯说的却是陈述的语气。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沈孟江摸不透罗柯的情绪,声音很小地解释道,“那天我去书房,见有一本手札搁在桌上,我就好奇看了一些……”
      他说着,自己也觉得这种开脱实在是上不了台面,索性闭了嘴。
      黑暗里的沉默总是揪心。罗柯不说话,沈孟江也不敢出声。大约是过了一刻钟的时候,罗柯说:“我没有怪你。”

      “怎么不去你的咖啡店里坐,要来这茶馆里喝茶?”罗柯从沈孟江手里接过茶杯。
      沈孟江递过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实我本人不怎么爱喝咖啡,我喜欢闻茶叶香。”说着,他将茶杯凑在鼻子前,闻了闻,笑着看向罗柯,“而且因为我本人的取向问题,我要是带罗老师进我店里和咖啡,我的店员可能会误会罗老师。”
      罗柯却是半点惊奇都没有:“没关系,我的取向和沈老师相同,”说罢,他喝了一口茶,“沈老师方便告诉我你梦里究竟梦到了什么吗?”
      罗柯虽然面上一片平静,但其实眼睛里满是惹人深究的严肃。他翘起二郎腿来,十指交叉搁在腿面上,喉结上下动了两下。
      “罗老师怎么对我的梦这么感兴趣?”沈孟江懒洋洋地靠在茶馆的木椅上,也将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还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莫不是罗老师也梦见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梦?”
      他半边眉梢挑起:“比起我梦里的故事,我想还是先听罗老师梦里的故事比较好。”

      六
      罗柯是想过给父母报仇的。
      一家三口带的包袱里的口粮如今留给了一个人吃,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去关中找婶子,但总归是够撑很多时日了。罗柯将父母草草地埋在了黄土地下,还狠狠地在土包前插了一根树枝。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忘了爹娘就在这里埋着的。
      一定不能忘了。
      然后就背着包袱上了路。
      包袱里有把刀。是爹爹怕路上遇着歹人,逃难时装上的。他将刀子找出来,揣在怀里藏好了。
      他没觉得自己能撑到关中。他想着如果路上真遇着日本人了,就扑上去,能杀一个是一个,替爹娘报了仇。就算把自己命搭上了,要是能杀一个倭寇,也算是赚着了。
      本来他是跟着逃难大部队一起走的。但就像前几天先生说的:文明是温饱后才能存在的。混乱中的人哪里来的仁义礼智信,路上同行的人看他不过一个十六岁毛头小子,却有着很多口粮,他能从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对他身上包袱的虎视眈眈。他趁着一天夜深,悄悄找了个草丛藏了起来,脱了队。
      他知道他要是再在这队里多待几天,他身上的包袱迟早会成为别人的,好一点是被人骗走或者偷走,糟一点的,怕是会被人抢走,保不齐他还得把自己的命搭上。他还没给父母报仇,他的命得留着。
      大约是出了大同的第六天吧,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又是一个黑夜,云把月亮挡的严实。入秋的夜里冷气顺着一缕一缕地风吹进骨头里去。地上怎么躺都觉得寒气逼人,罗柯实在是冷的睡不着,就背着包袱摸着黑往前走。
      秋天的夜不仅黑,看起来总是雾蒙蒙的,好像谁将月光捏碎成齑粉似的洒在这皂色幕布上似的。他将眼睛努力瞪园都看不到太远的地方去。罗柯向前赶了些路,就隐隐看见前方有一个似乎是军装模样的人在暗黑黑的夜色里晃来晃去。他悄悄地躲进路边人高的杂草堆里。透过杂草堆的缝隙,透过漆黑夜色,他看着那军装走近了。
      是个日本兵。
      罗柯将怀中的小刀悄悄摸了出来,将刀拔出刀鞘,又将刀鞘放回怀里。他抄着刀,躲在草丛里仔细打量着外面的情景。
      那日本兵看上去个子不高,瘦弱极了,探头探脑地不知打量着什么。就见他悄悄地蹲在一棵快要被秋风吹得秃了的树下,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纸样的东西。夜色实在太浓,罗柯实在看不清楚那鬼子究竟在干什么。
      这鬼子八成是落了单自己跑出来的。他在心里琢磨。
      他悄悄钻出草丛,日本兵在专心地举着一盏小手电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他鬼祟到那个小兵身后,一只手搭在那个小兵的肩膀上。
      小兵肩膀猛地一悚,起身正要转头看究竟是谁,罗柯搭在那个小兵肩膀上的手猛地用力,将小兵用力侧甩在泥土地上。小兵脑袋“咣”地撞在地面上,摔得结实,一下懵了,罗柯猛地将小兵翻得面朝大地,用全身力气在那小兵腰上,将小兵死死固定在地上。
      小兵手上的小手电咕噜噜地滚到路边,陷在土地的一个地缝里,光束有气无力地呆呆地照着前方,捎带着给他这里慈悲的施舍了些光亮。
      被压在地上的小兵年纪应该不大,真是换声的时候,连求饶的声音都沙哑。大约是在求饶吧,罗柯其实也听不懂东洋话。
      他将小刀高高举起。
      以前日子没那么糟糕的时候,城里有个茶楼,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是极好的。他和几个孩童伙伴常喜欢溜进茶楼去听先生说书。那先生讲起三侠五义来最是热闹,讲到兴尽之处,整个茶馆都是喝彩的。他记得先生讲的,月黑风高夜夜总是最配得上杀人的剧情的景,侠客在那黑夜杀奸佞小贼时,拔刀时到总能在稀疏月色下闪着寒光。
      当时听着他只觉得激动万分,热血冲头。
      可当他自己将杀人的刃举起时,他的手却不听使唤似的,怎么都刺不下去。他心里的狠就跟火山似的要喷薄而出,手却软的捏不住刀,刺不下去。他握着刀的手只是一个劲儿的抖,他大口地喘着气,拼命告诉自己要刺下去。
      可他刺不下去。他的手好像被谁捏了跟绳紧紧拴住似的,就吊在空中,拼了命也刺不进鬼子的身子里去。
      他只觉得大同城门前的一片血泊就流在自己眼前似的,那些混着砂土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向他迎面压来。他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被他牵制住的日本兵扭动的越发厉害。他狠狠地冲着那个日本兵的脑袋糊了几个巴掌,然后慌忙逃走。
      原来我杀不了人啊。
      罗柯在手札里写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
      不能杀日本人,父母的仇是不是这辈子都报不了了?
      他用沈家爸爸送的西洋钢笔,在手札里用文字声嘶力竭。不知是不是老天作祟,自从他来到关中安顿下,他每晚都会想起父母,但他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爹娘的样子了。他记得沈孟江在某个晚上和他闲谈时说起他听来的一个怪谈,说一个人若真的牵挂谁,在那个人离开人世时,便会为孟婆要一碗特制的孟婆汤,趁那人在某晚熟睡时,悄悄给那人灌下,让他对那个人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让他觉得和那个人的一切仿佛一场南柯梦。
      如此美好,如此残忍。
      罗柯趁着夜深,翻过身背对着沈孟江,悄悄抹去眼角流出的一滴泪花。
      他不仅报不了父母的仇,会不会有一天,他连爹娘的样子都忘了?
      沈孟江是个从小就心细的人,怎么察觉不到罗柯那颤抖的呼吸。他不知怎么说才能安抚罗柯。
      大抵是没法安抚的吧。这种痛苦与仇恨,若非亲身经历,谁能真的感同身受?他咬咬下唇,透着夜色,紧紧盯着罗柯的背影。过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罗柯,若鬼子打到了潼关,我定会上潼关的黄河边上,替你多杀几个鬼子,扔进黄河里,祭你父母。”

      沈孟江沉默着咽了口唾沫,又长长呼出口气来。他伸手将茶杯端起,抿了口微凉的茶水,又觉得茶水有些刮嗓,将茶水搁回桌上。他抿了抿嘴,又挠了挠后脑勺,整个人很是不安局促。
      当罗柯用那个罗柯的视角将整个故事讲出来时,他仿佛能置身体会到罗柯的绝望。那种绝望依附于失去,生根于仇恨,催生成痛苦。失去的痛苦,无法报仇的痛苦随着时间渐渐酿成了绝望,他无法也不敢去揣摩罗柯是如何从这种铺天盖地地绝望中幸存。他将自己换成罗柯,竟发现自己若变身成他,可能早已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张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
      说完梦的罗柯也刚刚从那种痛苦中抽身,虽然难过,但大约是在梦中经历过一次了,比沈孟江从容的多:“沈先生难道没有在梦里了解过这个人的故事?我梦里的沈孟江大约是了解的。”
      沈孟江清清嗓子:“我梦里的沈孟江只是从罗柯的手札了解一些罗柯的身世,但并不如罗老师梦里的详尽。”他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罗老师你觉得,你梦里的罗柯,是你吗?”
      罗柯迟疑了一下,才缓缓答道:“不是我,梦里的罗柯的言行性格都和我不同,沈孟江和沈先生也极不相似。只是我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沈孟江摇摇头,他捏着茶杯的手指指尖用力到发白,他还无法从听闻罗柯的梦的痛苦中抽身出来,他嘶哑道:“我也想不明白。但我隐隐觉得,大概过几个月就会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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