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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瓦砾纵横十万家,潼关依旧障京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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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哥上个月来信,说他们师本来已经过了湘江,要去缅甸远征,但东北需要支援,所以他们师又急急改道,行军东北。他恐路上来信不便,这几个月可能无法往家里去信了。
沈孟江早早就将今天的课业做完了,他双手垫在头下,趴在课桌上,看着窗外不远处红的似血的晚霞。
大哥是前年离家的。当时国、军在城里招兵,大哥只告诉了来当时在书院里教国学的先生,先生帮他瞒着家里人,让他去报名参军了。大哥本以为家里人不会同意他去军队的,尤其怕大爷爷拦他,所以在报了名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才通知的家里人。
可家里人谁也没有责怪他。
大爷爷将家里的小辈聚在祠堂前,拄着那根梨花木龙头拐杖在地上点了点,沙哑着说:“大丈夫在世自该有筋骨血肉,如今国家有难,我沈家男儿自该挺身而出。”他让大哥给祖宗们磕了头,亲自将大哥送去了军队。没过几个月,大哥升了营长,入了远征军,给家里来信说要去缅甸抗击日军。
大哥的课业一直很好,字写得最好,文章也写得好,琴也弹得好,茶也是这个家里泡的最好的。他自小都以为大哥以后会是个文人,从来没想过大哥有一天居然会去参军。
最近战机老会从城里飞过,整个城里都人心惶惶的,防空警报基本上两天就要响一阵,但躲进防空洞了之后却什么都没发生。前几天听家里的妈妈说,日军快打到潼关了。要是日军过了潼关,那中华大地恐怕真是要被日寇搞得残破不堪。
正想着,他就听房间的门被谁推开了,“吱呀——”一声,他转头去看,是家里罗妈妈从山西逃过来的侄子,叫罗柯,和他同龄,家里人在逃难的路上都没了。
爷爷说这个糟乱时候谁都不容易,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就和大爷爷商量着让爸爸收了罗柯做义子。
自从大哥去参了军,家里觉得每天他和二哥去书院上学来回路上不安全,就给他和二哥从绿林书院退了学。家里毕竟这几年做起了书局生意,人脉还是有些的,大爷爷让爸爸从西安城里请了个顶好的先生来,每天来家里教他和二哥的功课。
先生现在每日就来家里管教罗柯和他还有二哥三人。本以为罗柯可能跟不上课业,但罗柯竟是个极聪慧的,用了两个月就跟上了文、书这两课。他从来没学过琴棋,跟不上也就跟不上了,本来这两门课也不甚重要。
“少爷,先生今日布置布的文章你写了吗?”罗柯捧着一本礼记走到他书桌前,言语间尽是局促,“我 ……我不太有思路,少爷您方不方便……”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罗柯虽然已经被爸爸收了义子,但不知怎的罗柯自己却总觉得沈孟江比和二哥低了一等。每次罗柯和他或者二哥说话时,都低着头,少爷少爷地叫,亲近不起来。他和二哥说了好几次大家已经是兄弟,罗柯入了族谱,就是他沈家兄弟的亲兄弟,但罗柯却还是自卑。后来他和二哥也就放弃了,想着再过些时日,可能罗柯就会和他们亲近了吧。
沈孟江看着站在他面前,头都快埋进胸口的罗柯,无奈的叹了口气,起身将他按在身后的床上,让他坐下:“你先坐着,我去将我写完的文章拿给你,你看看能不能看出一些思路来。”
罗柯被按在床上时,整个人都局促不堪,他将手抽回的时候,罗柯就想弹起来站着。沈孟江将眉头一挑,眼睛一瞪:“你给我坐好!你要是起来我就生气了!”
罗柯身子一僵,结巴道:“我,我坐少爷的床,不,不好。”
“我让你坐你就坐着,你要是敢站起来,”沈孟江用大拇指在脖子前狠狠一笔画,语气强硬,“懂?”
罗柯咽了口唾沫,再不敢出声。
沈孟江满意地点点头,出门去书房寻他放好的课业。
沈孟江问了今年经常来店里闲坐的女学生,就打听到了知道了罗柯的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儿。
罗柯是在B大从本科一直读到博士,然后就留在学校当老师的。因为长相清秀,又是学历史的,谈吐风趣又和学生年龄差不了几岁,虽然才正式当老师不过几天,B大的学生却差不多都知道学校历史学院有一个叫做罗柯的老师了。
听说罗柯还顺便带了整个历史学院的近代史纲要。那是整个院一起上的通识课,每周二下午两点上课。
沈孟江随手翻了两页自己随手拿出来的时尚周刊。
他下周二下午应该是没什么事情的。
四
入春之后,天气转暖转的总是悄无声息的。上午出门时穿着一件外套都觉得有些凉意,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阳光就暖的让人困倦。
罗柯进了教室,将脱下来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钩上。教室是个大教室,但学院大一学生都呆在这里上课,所以教室还是闷热。他将衬衫的袖口解开,将袖子卷了卷,小臂露出来,又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解开。总算是凉快些了。
学生已经将电脑和投影打开了。他将课件导到教师的电脑上,打开。
他正在往电脑上传今天上课要用到的视频,余光就瞥见了一个穿着卫衣却明显和整个教室的气氛不相干的人——北门书店老板。
他记得他,他叫沈孟江。
名字很书卷气。
而且他莫名的觉得这个老板他在哪里见过,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抬头想问沈孟江怎么进教室来了,却见沈孟江竖起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碰,用唇形笔画道:“下课了再说。”
然后灿然一笑,奔向了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了。
罗柯抿抿嘴,上课时间快到了,他觉得还是先好好讲课比较重要。
他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梦里都是他从大同逃难到关中时那些他不愿再回想起的场面。
大同遭了难,爸爸和妈妈收拾了东西要逃出城去,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逃了出来。
他只记得当时一阵慌乱,忽然有一个尖利地声音喊道:“快逃,鬼子开枪了。”
然后就是一阵枪响,他被爸爸狠狠地压在身下。等骚乱过去了,他从爸爸身下钻了出来,身下的血已经将他的衣服浸透了。也不知是谁的血,流的那么多。他磕磕绊绊地爬起来,周围却连一个活人都没有。爸爸妈妈就躺在地上。他拼命地喊他们,但他们只是躺着,一动不动的躺着……
沈孟江不知怎的就发现了他的事,第二天吵着说自己昨晚看了一个志怪小说,怕的很不敢一个人睡了,硬要拉着他一起睡一张床上去。沈家爷爷和沈爸爸居然也不反对。罗妈妈就把他的东西收了收,放到了沈孟江的房间去。
他和沈家兄弟渐渐熟悉了。沈家兄弟从他入沈家后就对他多般照顾,还生怕他别扭,时不时还打趣他。他知晓沈家的善心。
沈家的恩,这辈子他恐怕是怎么样也还不完了。
他想着,等这糟乱时代过去了,一定要用余生报答沈家的大恩大德。
沈家大哥沈孟廷在他来之后没两天就去参军了,前天听沈孟江说沈家大哥已经到了东北,给家里来了信。说东北局势紧张,他是营长,必须身先士卒,不多日就会上战场。沈家都是善人,每月还都要给城里难民施粥,乡下沈家的佃户要是谁家遭了难沈家还不忘派人去帮一把。沈家这般善良,想必老天一定会保佑沈家大哥平安回来的。
“你想什么呢?”身旁的沈孟江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声音很小,“先生刚刚让读完《潼关吏》后思考一刻,让按岁数从大到小说感想。”
“知道了。”罗柯小声地回道。
先生听见了沈孟江和罗柯的小差,走近用手上的书点了点他们和沈孟缙的桌子:“你们三人可以先讨论一下。就一刻钟。”
“是。”
他们三人应了。二哥显然已经有胸有成意,只是简单点了几句,就低头在手上的纸上用钢笔写了起来。
“你怎么想?”罗柯刚刚在先生讲书时开了小差,现在确实也想不出什么来。他怕先生一会训斥,打算从沈孟江那里获取些灵感。
“潼关吏里借官吏之口,言潼关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之险。诗中写了桃林一战溃败的遗憾,杜子美当时写此事是为了让守关将士们一定要以史为鉴,好好利用潼关天险保卫长安的安全。如今日寇近我潼关,潼关虽自古天险,但如今战争已不比当时,这次不仅要发挥潼关防卫效能,还需我关中子弟用血肉之躯再铸一座潼关来,将倭寇挡于关中之外。若潼关失守,那我中华则将尽入倭寇之手。”
罗柯看了看神情有些激动的沈孟江,眉头皱了起来。他隐隐觉得孟江可能有一个想法。他咬咬下嘴唇,抬头看了一眼正专心书写的沈二哥,将头往孟江那里凑了凑,小声道:“你也想参军?”
沈孟江表情一滞,他咽了咽唾沫,没吭声。大概过了一分钟,罗柯听见孟江很小声地“嗯”了一声,说:“对,我想去。”
“从1931年侵华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之后,我们国家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这场战争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卫国战争。抗日战争的代价是极其惨痛的,无数华夏儿女前仆后继,在敌人的炮膛前洒下了滚烫的鲜血,才让我们的国家得以幸存。”
刚刚放完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整个课堂气氛低沉。讲台下的学生面色沉重,一言不发,有几个女生眼里还有零星泪花。罗柯低头平静了下心情,接着抬起头来。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一分钟下课:“这段历史很沉重,我知道现在大家的心里都有很多感触。今天留一个课下作业,请大家回去好好思考一下,抗日战争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正巧下课铃在他话音刚落就响了起来。学生们还是沉默着窸窸窣窣地将书包收拾了,一个接一个地出了教室。罗柯就在讲台上站着,看着下午来蹭课的某人。
沈孟江在学生都离开教室后,才慢悠悠地从教室最后一排走到讲台前。他穿着一身亮黄色卫衣,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乍一看上去,竟真的像一个大一学生。他走到罗柯面前,神色认真:“罗老师今天讲的很精彩。”
“不是奉承我吧?”罗柯笑道。
沈孟江点点头:“罗老师讲的很真实。”
“沈先生怎么知道?”
沈孟江嘴角一挑:“我梦见过。”
罗柯又是一声轻笑,这个沈先生开玩笑的神情都很认真。
但他只是笑了片刻,似乎就想到了什么,笑容一僵,身子向沈孟江那里猛地前倾:“你,梦见过?”
沈孟江眼神里满是认真:“对,我梦见过。”
他挑挑眉,冲罗柯道:“罗老师也在梦里梦见过什么事情吧。要不要和我找个地方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