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星光烂漫时》陌上轻舟

11、然且行之

　　第一章 我们在骄阳下奔跑

　　“哗啦，哗啦”熟悉的踏水声响了起来。

　　陶行立刻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扁豆向门外跑去。屋外门槛对于才五岁的陶行来说还是个不能忽视的阻碍。陶行迈开他的小短腿，双手扶着门槛，小心跨过去。

　　魏然上岸，刚把自己的鞋穿上，还没站稳，便被扑过来的陶行抱了个满怀。魏然将他推开，用湿漉漉的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自认为威严的说：“让开，当心溅你一身水！”陶行才不怕他，看着高他大半个头的魏然，拉着他的手奶声奶气地说：“然然哥哥，你来啦！”

　　魏然看他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本想露出满脸嫌弃的表情，最后却不自觉得跟着他一起笑起来。

　　魏然将陶行拉到一边，向另一边甩了甩脚上的水，不让水溅到陶行。他说：“走，趁你奶奶不在，哥哥带你去抓青蛙。”陶行眼睛瞬间亮了，但即刻又暗了下去，他嘟着嘴，神情失落：“可是我的扁豆还没摘完……”“怕什么？！”魏然看着他，豪迈地说：“去，关上门，出了事我给你担着。”小孩子好哄得很又贪玩得很，再加上陶行对魏然盲目的信任，所以魏然没说两句，陶行便跟着走了。

　　魏然带着陶行来到田野间，此时正是盛夏，一片青油油的稻草在风中摇曳，阵阵浪涛滚滚而来，转眼间便淹没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呼，呼，哥哥，慢点，我跑不动了。”陶行被魏然拉着向前，他跑得气喘吁吁，满面通红，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划下，掉在泥土里，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真没用，才跑了这么一会就不行了。”魏然嘴上满是嫌弃，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原本牵着陶行的手也改为托着他，让他借着力气缓一缓。

　　陶行出生在隆冬季节，寒风凛冽又强劲。陶行出生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寒风呼啸，将原本便未关牢的窗户吹了开来。尚在襁褓里睡得朦胧的陶行被迫吹了半小时冷风，当即便发起了高烧，幸亏陶行妈妈因不放心回来查看，及时借了拖拉机将陶行送去了医院，又刚巧遇见前来视察的医学主任，这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但至此以后，陶行的身体便一直不大好。

　　五岁以前的陶行，因着这一场大病，身子骨一直不比旁人，长得也比同龄人瘦小许多，看起来就像三四岁的样子。又因整日被奶奶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不让他乱跑，怕他磕着碰着，也怕他吹风着凉，因此，陶行就连皮肤也比别的孩子苍白娇嫩许多。在一堆农村孩子里，陶行就像个异类。也因此种种，陶行一直都没有朋友。他只能每天扒着窗户，看着对面的小哥哥上蹿下跳，抓鸟摸鱼。小小的陶行心里眼里都是满满的羡慕与渴望，但他却不敢出声打扰，他怕一出声，眼前的一切便如梦境般消散了。

　　陶行五岁那年，天气刚刚入夏。陶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内心欣喜若狂。他盼了许久，终于盼到奶奶出去劳作忘记锁门。陶行强行压下自己的开心，如往常般在窗口与奶奶道别。他看着奶奶越走越远，消失在路的尽头。陶行立刻拉开门想跑出去，眼前的门槛对于他来说还有些高，陶行一个没注意，便摔了个狗啃泥。但陶行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他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将疼出来的眼泪强行憋了回去。

　　陶行延着小路一路跑到田野，他一边跑一边四处张望，并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田里的稻禾，塘里的鱼虾，甚至是路边的野花，都能引的他频频观望。但他却始终脚步不停，只为着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陶行记得对屋里的小哥哥就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可是怎么找不到呢？

　　陶行一路向前走着。突然，他听到前面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陶行顿时欢喜起来。两边高立的稻禾遮住了陶行的视野，陶行一边用手推开拦住他的禾叶，一边先声源地跑去。

　　陶行的注意力集中在扒开密密麻麻的叶子的动作上，没注意到拐角还站了个人。因此，当他撞到那人身上，而后被惯性拖着坐到地上时，他都还是一脸的茫然。

　　“哟，这不是魏然家对面住的那个病秧子吗？怎么跑出来了？”一道嘲笑的声音贸然响起，将陶行拉回了现实。

　　陶行脸上霎时间变得通红，他抬头怯怯地望了那人一眼，没敢反驳。陶行想：他比自己高了那么多，打不过，要是那个小哥哥在就好了，他肯定打得过！

　　那人大概七八岁，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话里的恶意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他见陶行不说话，便继续道：“病秧子怎么不说话？不会把脑子也摔坏了吧？！”说完，他便与周围围着的两个孩子一同笑了起来。

　　陶行握了握拳头，一声不吭的爬起来，转身就要离开。

　　但那三个人又怎会轻易放他走？被撞的那个人当即向前一步，按着陶行的肩强行将他转了过来。他趾高气昂地对陶行说：“你刚刚撞到我了吧？道歉了吗你就走？你奶奶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许你说我奶奶！”陶行吼了一句，然后一把将那人的手推开，转身就跑。

　　“你小子！别看了，把他抓回来啊！”那人没想到陶行胆子那么大，竟然敢推他，一时愣了几秒。随即立刻回过神来对旁边的人喊道。

　　一旁的两人立刻追上。陶行本就身体羸弱，刚刚又耗费了许多体力，这会自然是跑不过他们的。

　　陶行被两人抓着扔在那人面前。陶行看着自己磨破流血的手掌，他红着眼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问：“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病秧子？你刚刚撞到我，还推了我，你说，要怎么办呢？”

　　“我跟你道歉就是了！”

　　“道歉就完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平时怕是连草都没割过吧？！刚好，我们这还剩下许多，不如，你帮我们弄完了，怎么样？”他指的是他们被家里指派下来的农活。

　　“我……”陶行看着绿油油一大片，有些犹豫和害怕。

　　“不愿意？那正好，给我们打一顿我就当你是赔礼道歉了！”

　　那人说完也没给陶行反应的时间，直接招呼着两人就上来了。

　　陶行死死抱着头，蜷曲着身体。他害怕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只是想着：有没有人来救救我？奶奶，我好害怕，我好疼，我以后再也不出来乱跑了！小哥哥，你在哪里呀？

　　陶行能感觉到有人在踢他，有人在用拳头砸他，还有人在踩他。他的背、他的腿，还有他的手臂，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陶行直接晕了过去。

　　那些人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最后打的累了，终于停了下来。一人用脚踢了踢陶行，片刻后惊恐地说：“老大，这病秧子怎么没动静了？别是死了吧？”

　　“怎么可能？”被唤作老大的人也有些害怕了，他推了推陶行，喊：“喂！病秧子！”

　　陶行一动不动。

　　几人惊恐地对视了一眼，带头的那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呆滞又恍惚，他低声喃喃：“跟我没关系，跟我没关系……”

　　余下两个听他这话，也不管了，直接拔腿就跑。

　　魏然从山上捡柴下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整天趴在对面窗户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偷偷看他的小屁孩脸色惨白，手上脸上净是血。衣服脏兮兮皱巴巴，还保持身体蜷曲抱头的姿势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小孩的旁边，平时总喜欢找他事，在他面前臭嘚瑟的王小虎正坐在地上，双目失神，嘴里不停念念叨叨，似乎在重复同一句话。

　　六岁半的魏然被那鲜艳的血色刺红了眼。他是知道这个小孩的，也知道对方的人有多么保护他。之前魏然总是看这小孩躲在窗户后面偷偷看他，脸上泛着傻兮兮的笑。当时魏然还问了他妈妈“这小孩怎么从不出来玩？我可以带他。”魏然妈妈回他“他身体不太好，家里人宝贝得紧，不让他出来。小朋友也挺可怜的，不过你可不要去招惹他，不让他出来确实是为了他好，你要是实在想跟他玩，就等他再长大个几岁，身体好些了，再找他。”魏然听了，便也就作罢，想着等两年便等两年吧，反正他也只是看他可怜，想着要不要带他去玩玩，既然不能，那便算了。只是从那天以后，魏然去外面瞎玩的时间便少了，他改成了在家门口摸鱼爬树掏鸟窝，因为小孩可以看见。他想小孩多看看，不至于整天待在家里那么无聊。

　　可是现在，魏然看着陶行一动不动的样子，往日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紧紧的闭着，他只觉得愤怒又难过。

　　他还没等到他长大，凭什么就被别人欺负了？

　　魏然一把将自己背上的干木枝扔下，他一脚踹开王小虎，抱起陶行就跑。

　　魏然看着陶行因为疼而皱起的眉，突然就有些庆幸：还好，他没死。

　　陶行的手无意识的紧紧抓着魏然，他被晃的头晕，嘴里喃喃：“小哥哥……奶奶……”

　　魏然被那声小哥哥弄的有些心颤，他一开始还纳闷小孩怎么出来了，这会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小孩是偷跑出来的，是看着自己往这边走来找自己的，小孩是因为找他才被人欺负了的。

　　魏然心里一阵愧疚，他脚步匆匆，即使累了也咬牙坚持着。

　　魏然抄近路跑到自己妈妈那里，魏然妈妈一看，赶紧接过陶行，说：“你去找陶行奶奶，我给他送医院去！”

　　魏然点头，转身就跑。他跑时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原来小孩叫陶行，可是他身体真不大行。第二个念头才是：我得赶紧找到他奶奶。王小虎死定了！

　　魏然和陶行奶奶赶到医院的时候，陶行已经醒了。他龇牙咧嘴的被医生按着抹药，一边大呼着：“痛痛痛痛痛痛痛！”一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陶行奶奶心疼的不行，但依然骂到：“我看你下次还敢偷偷往外跑，你真是要气死我！”

　　陶行一看奶奶来了，顿时闭嘴了，缩着脑袋往魏然妈妈怀里钻了钻。

　　魏然妈妈说：“婶，孩子知道错了，别怨孩子了。”

　　陶行奶奶抹泪：“他要是有点事，我可怎么跟他爸妈交代？”

　　“医生说了，没大碍。孩子也是在家里憋久了，想出去看看。”魏然妈妈宽慰。

　　“是，都是些皮外伤，已经处理好了，去交了费拿上药就可以回去了。”医生收好手里的东西说。

　　“好，谢谢医生啊！小莉，你帮我看着他，我马上回来。”陶行奶奶说。

　　“好。”魏然妈妈应下。

　　陶行看奶奶走了，终于不装死了。他悄悄看了魏然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他。他红了脸，小小声地说：“谢谢小哥哥。”

　　“我叫魏然。”魏然看着他说。

　　陶行一愣，随即改口：“谢谢然然哥哥。”

　　魏然脸一黑，他这么堂堂一村里小霸王，居然被人唤“然然”？！但魏然看着小孩水汪汪的大眼睛，粉嫩的小脸还有在地上磨的擦痕，一条条的，带着血迹。魏然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爱怎么叫怎么叫吧，他欠他的。

　　但魏然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欠，便再也还不清了。

　　一行人回到家，魏然已经将自己所看到的全部告诉了妈妈和奶奶，陶行也把经过都说了，只是省过了自己是为了魏然才去的那边。

　　魏然心中明了，也很感激。他想：小孩太惹人疼了，以后他便护着他吧。

　　王小虎和另外两个打人的都被抓出来了，他们被各自的家长揍了一顿然后再带着他们上门跟陶行和陶行奶奶道歉，并且赔偿了一笔医药费。陶行奶奶给他们骂了一顿，这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但在魏然这却并没有过去。魏然闭上眼，脑子里全是陶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情景，他当时心里有多恐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陶行养伤的这段时间，魏然只要一看见王小虎他们，就会把他们揍一顿。王小虎他们有苦难言，打又打不过，说也不在理，只好一看见魏然便绕道走。

　　陶行伤养好后的一个月，此时已是盛夏了，知了不停的叫着，外面的稻谷也都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弯着腰，似在向人招手。这一天，陶行奶奶拿着两个刚摘的西瓜来到魏然家，她对魏然说：“上次的事奶奶还没来得及感谢你，这个西瓜便算是感谢你救了我家陶行。”

　　魏然妈妈在旁边摆手：“婶，你这是做什么？帮忙也是他应该的，这东西拿回去给陶行吃吧！”

　　“你让我说完。”陶行奶奶说，“小然呐，我家陶行一直都很喜欢你，整天跟我念叨你，奶奶呢，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说。 ”魏然正襟危坐。

　　“这次的事让我想了很多，陶行我关的已经够久了，现在他也长大了，总这么关着也不是个办法。所以，奶奶想请你照顾照顾我家陶行，带他出去转转。你看，你愿不愿意？”

　　“愿意。”魏然毫不犹豫地说。

　　“好好好，这两个西瓜就收下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罢，陶行奶奶放下西瓜跟魏然妈妈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魏然妈妈就算想拒绝西瓜也拒绝不了了。

　　至此以后，魏然天天踏着溪水去找陶行，带着他摸鱼抓虾，爬树摘桃，整天不玩的一身脏就不会回来。而陶行对魏然有种本能的崇拜和信任，也不问去哪里，就跟着魏然四处奔走，瞎玩一通。

　　陶行奶奶看着陶行每天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出来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想到是自己亲自去找的魏然，更是气的头顶冒烟，颇为后悔。

　　怎么就找了这么个混小子？唉！

　　陶行才不管奶奶怎么想，跟魏然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是他长这么大过的最开心的时光，每天的踏水声是他听过最悦耳的声音，陶行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尽管一辈子离他还很远。

　　反观魏然，自从他接下了照顾陶行的任务，他就默认了自己身后会一直跟着条小尾巴。每天听着陶行跟着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喊，他便觉得心花怒放。当然，如果前面不加上“然然”两个字就更好了。

　　他们在骄阳下奔跑，在草丛里翻滚，与鸟嬉笑，与鱼玩乐，他们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享受着肆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