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棋布》浮生六六

3、七步之才

　　时至晌午，沈星罗翻完手中沈记钱庄的账簿最后一页，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
　　掐指一算，来到元大都已经一月有余。沈记钱庄在元大都只有两间分号，都在并不太繁华的街巷，生意不好也不坏。沈家几代从商，天赋沈星罗自然有些，加之北方生意本就清闲，故而现今虽劳累些，但已对这里生意了如指掌，才晌午便将账目算完。
　　沈星罗于是将自己迎霜白色貂鼠皮裘披起，也不顾天有些阴，出门找施惠去了。

　　隔街是施惠新开的布庄，看去一群女人在门口叽叽喳喳处便是。沈星罗抬腿迈进布庄，第一眼却看见小翠正和一胖女人讲话。沈星罗瞥了一眼，那妇女显然是蒙古贵族，金粉涂额，头戴三尺红青锦刺为表姑姑冠，身着大红织金翻鸿兽锦袍。
　　“我就看上你身上这块锦缎了，”那妇女说着伸手去拉小翠身上翠绿的襦裙。
　　小翠闪也不敢闪，只赔笑解释道：“这块锦缎卖的特别好，是真的没有了，夫人再看看别的不然。”那蒙古妇人显然不依不饶，一脸霸道的样子，“不行，我就是看上这块。”
　　“这块玫红色的，质地比这个好，颜色也更漂亮些。”小翠从架上取下另一块布给那妇女看。那妇女看也不看，说道“不行，绿的好绿的好。”小翠不敢得罪，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时，施惠一下包好布料刚送走两个妇女，转头看来小翠这边似乎不对，忙赶了过来。
　　“绰罗斯夫人，这是怎么了？”施惠一脸笑意，那胖女人瞬间就变成一副带着媚意的笑脸，“我就是看上了这块绿色锦缎，可她偏说没有。”施惠往小翠身前一挡，“是真的没有了，”然后皱了皱眉头，“就是有，我也断断不会卖给夫人这一匹。”那蒙古妇女“哦？”了一声，很是奇怪。
　　施惠便在这时摆出招牌式的笑容继续说道，“这翡翠绿色太冷，根本不适合夫人的眉妆。再说勃尔只斤府夫人买的就是那块。”那蒙古夫人果然迟疑了一下。施惠说着转身从小翠手里接过那匹玫红的锦缎，“这匹是牡丹色，暖的多也华贵得多，我再让裁缝给夫人做个特别的款式。我保证，夫人会在这次宴会里惊艳四座。”那夫人果然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样我三天后来取。不过如果有人说不好，我可是要找施掌柜麻烦的。”
　　施惠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我向来很喜欢美丽的女人找我麻烦呢。”胖夫人竟然脸上微微红了，眯着眼下巴扬起很得意的转身走了。施惠转身把牡丹色织锦交给身后松了口气的小翠道，“告诉老宁做好点，我可不要这肥婆找我麻烦。”小翠噗嗤一声要笑，往内堂走了取。施惠正要转身接待下一个客人却看见沈星罗已经迈进店门口了。

　　“你今这么早就算完帐了是吧。”施惠走过去，拍了拍沈星罗的肩。“嗯，顺道就到你们这儿来看看你给我护驾的九张银票是花到哪去的。”沈星罗道，看着施惠笑眯眯的表情，心里却说不出的羡慕。施惠布庄虽然才开半月，却比起不远的沈记钱庄兴旺得多，除却本就会讨女人喜欢，这也不得不归功施惠确实是经商的好料子。他们来到大都的第三天就决定开布庄，南方的锦布北方卖，利润自然少不得。
　　“没办法，我就喜欢卖东西，尤其是卖给漂亮女人东西。”沈星罗看见施惠目光已往门口瞥去，转头一看，果然布庄进来了一个姿色尚佳的女人。“你自己看着我忙生意去了，”施惠道，还不等沈星罗答应，施惠早已鱼一样滑到那个女人身前。
　　小翠放布出来，见了沈星罗，自是欣喜有余，好茶点马上端了上来。无奈布庄生意太忙，也没能和沈星罗说上两句便又去招呼客人。沈星罗坐了半晌，实在无趣极了。抬头见天外已经飘雪，便决定自己出去走走。于是也没道别，径自又出了布庄。

　　雪天的时候天并不是很晴，眼见已经静静阴了下来，雪开始飘飘悠悠地往下落。沈星罗一路慢慢走着，却转眼已回到沈记钱庄。看着沈记钱庄漆得红亮红亮的木牌子上金漆烫的一个大大的沈字，沈星辰的沈，沈星罗心里不可摇撼的记忆又一桩一桩浮起。
　　禁锢的小院子，生活在和他相会的希望中，但别离的日子总是比相会长太多，长到让人身心无力，而相会的日子总没有来到。如今，又安排了这样一场放逐，在这遥远的北方已经一个月了，可是沈星辰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问，连一个字也不曾给他写。
　　记忆就这样把脚一直伸进沈星辰的心底，把痛苦踩得严严实实的。
　　云霾堆积，黑暗渐深，沈星辰不住地凝望遥远的阴空，心和不知何处来的不宁的风一同彷徨悲叹。雪下得更大，一点一点轻落在本就雪白的貂皮上，映得更加惨白无力。

　　沈星罗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出城雪愈大，简直把天地也要下白了。远处皑皑山峰，巍然峙耸，谁知眼前却陡然出现茅屋一点，便想上前讨个地方歇脚。
　　稍微走近，出乎他意料的却是茅屋中竟传来了朗朗读书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一群童声，却读得甚是整齐可爱。沈星罗不禁起了兴致，当即拔脚前去一看。
　　柴扉未扣，沈星罗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脚步也放慢，怕扰了书声一般。
　　虽谈不上奢华，从外面看去平淡无奇的茅屋谁知内部格外却被也布置的格外精心。露天的厅堂，深棕色木台，上面铺着长长的地席，四周架满了暖炉。厅堂的正中，是一群孩子背对着门的方向在诵书。他们穿的并不多却仿佛并不太冷，想来是暖炉的功效。他们前面站着一个白衫胜雪的青年，他又带着读开。他的声音很淡却很悠远，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沈星罗想退出去，脚下却仿佛钉住一动也动不得。因为这时，穿着白色宽大薄袍的青年转过身，看见了他。在白衣青年回头的瞬间，沈星罗第一次看见了他的脸，那张仿佛最冷的寒冬万里飞雪时候冰封的湖泊，安静的，淡漠的，湖泊。
　　沈星罗突然莫名想解下自己迎霜白的貂皮裘袄，为他披上避一避风寒。

　　白衣青年看到沈星罗，却没有一点惊慌，疑问也没有，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继续听着厅堂里七八个孩子念书。在白衣青年的厅堂中，沈星罗竟然如同中邪一般坐在屋角静静听着。
　　“今日到此，”白衣青年说道，“回家要多温习。”那群孩子立刻就跳了起来，道过“先生再见”就安安静静收拾好纸笔穿好自己的厚衣服离去。他们走过沈星罗身边，竟然也没有看他一眼，就好像沈星罗真是空气一般。

　　孩子的声音渐远去，白衣青年终于冷冷地对沈星罗说，“没什么好看的了吧。”他的眼睛直视着沈星罗，充满着拒绝，拒绝是湖面上的寒冰。沈星罗向青年起身道，“冒昧打扰，天寒雪大，想借个地方歇歇脚。”
　　“荒郊野外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口气一样冰冷，青年的表情却在瞬间缓和了很多。“我想着想着事情就来到这里了。”沈星罗笑了笑道，“这是个私塾吗？”“是，我就是这里的先生。”白衣青年微微点头，手往厅堂里一指道，“进来坐吧。”
　　沈星罗走进厅堂，暖炉正旺，里面果然暖和许多，刚刚冻得麻木的指尖也有了暖意。不禁念到“岂曰无衣。”白衣青年已经到内间斟了一杯热茶，递给沈星罗，“暖暖身子。”沈星罗双手接过茶杯，低头一闻，奇香。
　　“看你的样子，读过两年书。”白衣青年问道。沈星罗答道，“自幼被兄长督促着读过一些，起初并不喜爱，后来却渐渐有了兴趣。”说罢低头啜了一口茶，却惊异地发现，这茶竟比他喝过的任何一种都清香淡雅。
　　茶本是南方产物，再说以沈家的财力，便是再金贵的茶叶也都给沈星罗找的来。南方的茶沈星罗自诩喝过十之八九，比之今日的茶却无出其右，当下不禁赞了一句“好茶。”白衣青年微微一笑，“那便趁热再喝一杯吧。”便转身近内间倒茶去了。沈星罗转头，看了看天外势头稍弱的飞雪。

　　却在此时，门扉却突然嘭的一声又被推开，一个圆脸少年闯了进来，看见沈星罗，脸上突然显出了杀气。他显然赶了很多的路，因为他的肩头已经落满了白雪。他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剑尖直指沈星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