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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八面埋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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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识字的,只怕杭州城里找不到不认识“沈记钱庄”的人。因为人吃饭要银子,盖房子要银子,连生孩子求菩萨保佑也要银子。而杭州城里最多的银子,就在沈记钱庄。
沈老爷虽然去世的早,但膝下有两个儿子却都很成器。所以在七年前故去的时候,他家江南第一钱庄的生意不仅没有败落,反而做得更大了起来。
七年前的时候,沈星辰十九岁,沈星罗十二岁。
沈星辰很自觉地扛起了家里全部的事业,在他二十一岁的时候,江南人已经知道沈记钱庄的意思就是沈星辰。而相比之下,每日被哥哥逼迫读书习武不闻窗外事的沈星罗在被提起的时候,人们总是称他为,沈星辰的弟弟。
沈星罗此时正在府中花园里看梅树,他里面一身杏色交领长罗衫,外面披着迎霜白色貂鼠皮裘,腰间别着一个新绣的鸡冠紫昭文袋。侍女小翠在一旁垂首站着。沈星罗手里捧着一壶茶,茶自然是小翠沏的。她起了个清早,登高拣着梅树上的落雪,煮化了放的是今年最新最嫩的茶叶尖儿。她知道沈星罗很喜欢,沈星罗的眉眼都仿佛在这茶水中化开了一般温润。石桌上还摆着一盘江米条,也不知是在盼着谁。
“沈星罗,”偌大的嗓门就这样从前厅传到后院。伴着吧哒吧哒的毡靴塌地的声音,果然是施惠走了进来。沈星罗转身看过去,见是施惠,笑了笑,嗯了一声。
施惠一来,把麻布裹的剑往石桌上一放,转手就去抓桌上的江米条往嘴里放。小翠在一旁悄悄抿嘴笑着看。
“这是什么?”沈星罗指着施惠扔在石桌上的麻布。
“自己打开来看不就知道。”施惠满嘴江米条含糊不清地说道。
沈星罗拉开麻布来,一柄带锈的青锋展露在他眼前。“好剑。”他举起剑看久久地看着,来回地比划着。剑上斑驳的锈迹间偶有的光亮映出沈星罗温润如水的脸。他盯着这柄剑看了许久。这把剑和他一样,那样被遗忘,寂寞遮盖了锋芒。
“可不是,这是一人当我这儿的,整整花了我十万两。”施惠道。
“你什么时候开起当铺了。”沈星罗笑了笑。
“今儿刚开的,欢迎光临。”施惠也笑了。转首向小翠道,“小翠姑娘也欢迎光临。”
“你买这把剑干什么?”沈星罗收剑回鞘,把麻布重新又裹上问施惠。“给你护驾呗。”施惠一抹嘴边的白糖。沈星罗心中忧郁无语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又看梅树去了。
“你才来就说什么胡话。”小翠赶紧把话接了过来,顺手把凉茶一泼,给沈星罗重斟了一杯温茶。茶水不偏不正就泼在施惠的脚前,施惠赶紧往回抽了抽脚。“小翠姑娘好大气派哟。”施惠道。
“那也不及施老板气派大不是。”小翠比了个作揖的手势。
“气派再大生意也要靠小翠姑娘照顾。”施惠回敬了一个作揖。
“我一个姑娘家能照顾你家当铺啥?”小翠打定主意不给施惠面子。
一个姑娘家确是照顾不了当铺啥,但若是连这个都答不出,施惠就不是施惠了,那他大可以改名为不惠。施惠吃完最后一根江米条,笑道“姑娘只要把自己当给我就成了,我一定疼你找人好生伺候你,绝对不要你为奴为婢。”小翠脸红了,啐了一口,一双玉手却收拾去了桌上施惠吃空的点心碟。
沈星罗听得他们打闹,心头稍解。只听见施惠看着小翠离去的背影叹道,“沈星罗,你哪里找来这么伶俐俊俏的丫头?”
沈星罗一瞪眼:“我哪里找的?明明是你在燕红楼逼人家唱了十二个时辰的曲子,人家女孩后来自己赎了身到处找你。”施惠摸了摸脑袋:“怪不得这么眼熟呢,等等,那姑娘不是叫小莲吗?”
“还不是咱俩在翠云阁喝酒,你喝醉时给她起的名字小翠。”沈星罗看着施惠的无辜样,摇了摇头继续道:“也不知是谁醒了又不认账。你失踪了人家姑娘哭得心都碎了只得我暂时收留了她。”“我的天哪。”施惠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还真像我干的事。”
沈星罗也只能无奈地看着施惠不说话。
这沉默的晌间却被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脚步声很沉很稳,从廊中一声一声传来。这么沉的脚步走路的自然不是小翠,施惠一下就警觉起来。再看沈星罗,他全身已然绷紧,汗毛都竖了起来,拳头也紧紧地攥着。脚步声愈近,每一下却都是同样轻重同样节奏,全沈府只有一个人能做到:沈星辰。
施惠扭过头去看沈星罗,他知道,沈星罗和他说过的事马上就要成真了。
下一个瞬间,施惠就看到了沈星辰。合身的紫金色的圆领长袍,腰围玉带,外罩了一件乌黑发亮的水貂皮衣。沈星辰身上的一切都仿佛述说着他的地位与尊严。他的脸如万年风化的砂岩,看不出一丝的笑意或伤感的情愫,也不会让人感觉暖意或者寒气。在他面前,你无须说话也无须微笑,因为无论做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但也只消看他一次,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一个二十少年能执掌沈记钱庄能成江南第一大钱庄,因为他本比金银还无情。但他毕竟也只有二十六岁,这些对他难免太过沉重。
沈星辰向施惠点了点头,施惠也照样还礼。但他的脚步却没停,径直走到沈星罗面前。“你该启程了。”沈星辰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施惠立马皱了皱眉头,沈星罗预言的事果然还是成了真。他转过头去看沈星罗,沈星罗正看着沈星辰。他的眼神不是愤恨,连幽怨也没有,只仿佛春天的溪水,安静地流出一种淡淡的忧郁。
沈星罗的回答也是淡淡的,他只说了一个字:“是。”
“任重道远,”沈星辰顿了顿,他的手拍上沈星罗的肩膀。“保重。”沈星罗胳膊一颤,道:“兄长也多保重。”两人之间便再无话。
施惠看着这对他眼中奇怪的兄弟,一个是万年的岩石,另一个就甘心做石罅里曲曲折折的流水。一个无情,另一个也就装作似乎不知情。一个永远地命令,一个就永远地不拒绝。
沈星辰无意久留,道别之后便转身离去,似乎等待着他的生意更重要些。施惠看着沈星罗望着沈星辰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回廊里。心想这莫不是天下最无情的离别么。
施惠心里明白,沈家全部家业都在江南,江北鲜有涉足。统共两三家分号,并无关痛痒。现在沈星辰派毫无经商经验的沈星罗一个人派去北方,是何道理,昭然若揭。根本就是一场放逐,欲将沈星罗冻在北方。
却也有一件事让施惠想不明白,其实平时所有家业本就都是沈星辰一人把持,沈星辰不说,沈星罗也就不问。对这样一个毫无争权夺利之心的弟弟,沈星辰是不是做的有点过了。只怪沈星罗也不说,若是换作自己,只怕施惠早喊出一万个不去。
沈星辰的背影看不见了,沈星罗转头看着施惠无奈地笑了笑,“施兄,我今日就要启程北上,只怕日后……”“呸呸呸,少跟我说什么再难相聚的屁话。”施惠摆摆手。“我就算准了你准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破地儿。”
“不是……”沈星罗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明明自己是被放逐北上,却被施惠说得像去寻欢作乐一样。施惠在他欲辩解的空当,伸手从胸中掏出九张银票拍在桌上,“我连家当都带好了,我得跟你一块去。”
“此去凶险……”沈星罗还想说什么,却看施惠已经把桌上麻布裹的长剑握在手中,笑道“刚好我买了这把剑,就是用来护驾的。人挡杀人,妖挡斩妖。”
沈星罗胸中一热,上前紧紧握住施惠的手。却在这时,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原是小翠回来恰好听到,手上端的盘子掉地,一盘江米条撒了一地。小翠断断没有想到,竟然一向最是温柔的沈星罗竟会被自己的亲哥哥当作威胁放逐北方。江南人提起北方,总觉得萧杀瑟索,更何况现是蒙古人统治,汉人是最被欺压。自己公子又如何经受得了。
“小翠,你也听到,我即将离开。你不要再呆在沈府了,我这还有些平日的积存,你拿去吧。”说着,沈星罗解下自己腰间的昭文袋递给小翠。里面是他心爱的玉佩,既已被逐,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了。“公子,”小翠也不接,只说“我求求你,带我一起去,莫要抛下我。”说着眼泪垂下,双膝跪地。沈星罗心头一暖,施惠赶紧抢上将小翠扶起道,“快起来,他不带你我也带你不是。”
马车很香也很暖,沈家雇的赶车的人手艺很好,车走的不慢却很稳。在马车穿越江南北上的距离里,施惠已经阖眼睡了过去。小翠从厚厚的毯子里睁开了眼睛,看见沈星罗靠在车窗上,痴痴地望着窗外的夜晚。他已经很久没动过,没说过一句话。
小翠小心从施惠的怀里轻轻挣出来,抬手将沈星罗身上滑落的毛毡往上拉了拉。“公子,小心着凉。”沈星罗拉上毛毡,伸出手去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又转头看了出去。
“公子,休息会吧。”小翠轻轻说道。沈星罗看着她,说:“知道了,我再看看就睡。”然后又转头去看窗外。也不知是舍不得江南的一草一木,还是舍不得些什么。
小翠缩回施惠身边的毯子里看着沈星罗的背影,那背影太孤单太寂寞,满是无人理解也从不诉说的忧郁和伤感。她的手紧折着毯子角,低下头咬着嘴唇角,眼泪却又滴了下来,湿了毯子。这时似乎早已睡着的施惠伸手去,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