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配》浅颜熙

39、家常

　　韩苑近日的课业愈加繁重，除吃饭睡觉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一日里仅有的休息时间也都被叶幸安排去照顾朝暮峰上的花花草草了。

　　叶幸也很忙，忙着咫尺距离的监督韩苑。

　　韩苑知道叶幸定是生他气了的，自从上次他伤到那只猴子后叶幸的脸色便始终不大好，虽未罚他，也未有半句责骂之语，但较之从前的态度更多了些不苟言笑的味道，疏离感明显。

　　监督归监督，陪伴仍陪伴，可也不似从前，两人之间不是隔着门窗便是隔着结界，韩苑总是闻其声不见其人，其实闻其声的时候也是很少的，对方明明在身边，但周围空气常是安静的如同只有他一人，这种相处方式让他心中的不安感日甚。

　　此时韩苑顶着酷阳耐心细致的浇灌着凤栖殿前无树荫庇护的娇弱花草，休息间隙便席地而坐，解下腰间系着的一颗很漂亮的玻璃珠子，面向阳光眯眼照了照，原本无色的珠子顿时五彩斑斓，配上一旁那根看似精贵非常的蓝羽，漂亮得有些耀眼。

　　这是拜师那日叶幸送他的拜师礼，告诉他珠子名唤“安魂珠”，可护他身体康健。

　　相比之下他更喜欢那根羽毛，便顺带问起，想知道能拥有这么漂亮羽毛的是什么鸟。

　　叶幸不甚在意，说一个配饰罢了。

　　眼下看来，这么普通的珠子，这么漂亮的羽毛，那日怎么就一个尽染墨色、一个暗淡无光了呢？

　　受了伤的小猴子是个贪吃的，即使吊着个被叶幸救治过的胳膊也照例会来与其他的小动物抢吃食，只不过会远远的躲开韩苑，不再敢像之前那般毫无顾忌的往他跟前凑。

　　像极了他与叶幸如今这般。

　　想要尝到甜头，却不再敢肆无忌惮的接近。

　　如此算来，韩苑已有将近两月余未曾真正见到叶幸了，连饭食都是到时辰了便出现在他面前，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吃完，再默默收起来。

　　寅时晨读，一日三餐，偶尔看花互草，偌大个朝暮峰，韩苑踏足过的地方少之又少，且他平日里走路的步伐愈发轻缓，若无各峰师兄“调戏”便可一整日一整日一言不发，好似他这个人自始至终不曾存在过。

　　这日，韩苑如往常般于岩石上静坐读书，在阴云中积了半日的雨水终于忍不住倾斜而下，几滴豆大的雨水撞到发黄的纸张上氤氲开来，必须要赶紧处理一下，于是韩苑快速将书合上揣进里衣，大步朝丹铅阁走去。

　　行至木桥旁时眼角扫到一处风景，他顿住脚步，转头望去，一只全身灰黑色野山鸡单脚站立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避着雨，它将头垂得很低，始终盯着自己高高抬起的一侧翅膀下方，模样看起来有些呆愣滑稽。

　　透过树叶打在地上的雨水密集程度并不均匀，那只野鸡始终在小碎步调整所在的位置，它在找一处降雨最少的地方，至少抬起翅膀的那处雨水要少一些，这样身下的那群小崽子们可以少受些罪。

　　瓢泼大雨中，一只落汤鸡用翅膀揽住身下幼崽努力护着，距其两步远有一素衣男孩手托巨大芭蕉叶蹲于身侧，四目相对，无言交流。

　　叶幸寻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他轻扯了扯嘴角，张开手掌，推出一个避雨诀罩住一人一鸡，于朦胧天地中缓缓走近韩苑。

　　“雨这么大，蹲这做什么？”叶幸一如既然悠闲清淡的口吻。

　　韩苑抬头定定的望着叶幸，手中的芭蕉叶始终高举着忘了放下，如此大雨，眼前人的衣衫上、墨发上竟未沾染上一星半点，一如从前那般不染红尘。

　　他有多久没有真正见过他了？很久了，但其实也没多久……

　　“它没带伞。”韩苑回过神后答道。

　　叶幸：……

　　叶幸始终认为韩苑这个孩子聪明得很，现下却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估计是雨太大脑子浇坏了。

　　“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韩苑点头，放下芭蕉叶站起身时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脑袋也有些晕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而被叶幸稳稳抓住，牵着他径直走回凤栖殿。

　　怀中的伞定然是毁的彻底了，他不能告诉叶幸，不是怕挨罚，只是怕他不理他。

　　“树洞里的飞蛾是你放的？”

　　“嗯。”

　　“蚂蚁洞上那堆石头你堆的？”

　　“嗯。”

　　“为什么？”

　　“地上有好多水流，飞蛾落水里了，不给他找个避雨的地方会死；蚂蚁也一样，洞被淹了就没有家了。”

　　“做得很好。”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叶幸曾这样说，他记得。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着，自那天后韩苑以为叶幸不再生他气了，两人见面时叶幸仍会没有预兆地考察他的课业，也会担忧他会不会因淋雨而生病，时不时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一摸，额头放在他额头上抵一抵，见他明明没有发热，两侧脸颊却红的如天边火烧云，眸色中便会渗出更深的担忧。

　　韩苑也很注意，经常抬手扶扶额，感受一下身体状况，以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烧生病。

　　结果是，没有，丝毫没有，他很生气。

　　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的情况似乎并没有多少好转，韩苑能见到叶幸的时间仍然很少，叶幸仍然不会经常出现在他眼前，不再偶尔玩笑逗他开心，也不再同他一起吃饭。

　　不对，还是吃过一次的，只是那人虽始终提着筷子却未送进口中任何一种食物，那些都是他平时嚷嚷着有多好吃的糕点。

　　自上朝暮峰以来，他师徒二人的饭食都是叶幸到山下到处搜罗来的，起初叶幸要去各峰“拿”的说法也不过是句玩笑话。

　　如今这一日三餐同从前相比，依然丰盛，且带着那些糕点冷羹所没有的热气腾腾，要不是偌大的寝殿、宽敞的饭桌仅有韩苑一人安安静静吃着，连咀嚼声都细微如蚊，那一桌饭菜所营造的氛围当真有寻常百姓家的味道。

　　在辗转反侧不知多少个夜晚后，韩苑终于忍不住三更半夜跑去敲了叶幸的门。

　　烛火通明，无人应答。

　　“师傅，睡了吗？我进去了。”

　　在仍未得到回应后，韩苑径自推门而入，不无意外的发现人果然不在。

　　屋子很大，但摆设简单整齐，看上去冷清得很，床边朱红烛台上的金黄色蜡烛已燃尽三分之二，新的蜡油在烛芯处积攒一定深度后倾泻而下，覆盖在早已凝固的旧蜡油表面，应当是这个房间最有温度的所在了。

　　渝情峰，膳房。

　　叶幸正系着乳白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着，自锅中升起的水汽形成细小水珠打湿他额前碎发，然后顺两侧脸颊滑落到地面，加上他微微苍白的脸色，更衬出几分让人移不开眼的脆弱美。

　　一身大红艳色的上官凌渝此刻正斜靠墙角，插着腰絮絮叨叨指挥着，见此情景也不由己的咽了咽口水。

　　“啧啧啧，真是个美人，不知谁这么有福气能做他的师傅，本长老怎么没这个命，哎，怪本长老皮相太好，大底长得好的命都不太好……”

　　“什么？”叶幸没听清，以为上官凌渝方才那句话仍是指导，他怕错过步骤，所以转头问了一句，声音似是无力，听起来竟格外温柔。

　　上官凌渝一阵心悸，抬手捶了捶心口，郁闷道：“叶长老，本长老是个绝对的正经人，做饭这事儿只要你不出师我可以一直教，不必这般撩拨本长老的。”

　　叶幸：……

　　“长老座下小徒弟长得都不错，确实是个正经人。”叶幸揶揄道。

　　“尚美之道,千古之风，何错之有？这可不能代表我不正经啊，你就说本长老带着自己一众弟子出门有没有面子吧。”上官凌渝得意摊手。

　　最后上官凌渝还是在叶幸正义凌然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咳咳，不聊这个了，来来来叶长老，我教你调汁。”上官凌渝随意撸了撸袖子，走到灶台前与叶幸并肩而立，拿起一只瓷碗开始挑选调料。

　　照理说女子庖厨时周身会散发出的气质更加温柔贤惠，格外动人，可不知为何，放在上官长老身上似乎显得很是……奋勇悲壮，甚至带这些莫名的戾气。

　　叶幸根本没注意到，表情严肃专注，学得相当认真。

　　“要我说叶长老，这种烟火气浓的地方真不适合你，况且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为何非要亲自做饭给你小徒弟吃？我只是单纯好奇，随便问问啊。”上官凌渝一心二用，未停下手中动作，低着头问道。

　　就在上官凌渝以为沉默是答案时，对方缓缓开了口。

　　“我……以前也给人家当过先生，但似乎并未尽心，反而是受照顾颇多的那个。如今，我想学着做个合格的师傅。”

　　上官凌渝捕捉到了叶幸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说不上是失落、遗憾、悔意还是什么。

　　她没再因好奇而多问什么，只是轻叹了口气。

　　“想那么多做什么，人生在世，对己认真、对人负责固然重要，但开心快活亦十分重要，何必在自己肩上平白加担子，没有什么人是值得掏心掏肺对待的。”

　　叶幸真是难得见到上官凌渝一张正经八百的脸。

　　“你便是这般对待自己徒弟的？尚美之心？”

　　“尽职尽责，问心无愧。”上官凌渝不在意的一撇嘴，丝毫不恼。

　　想到那些活泼无拘又修为不俗的徒弟们，以及渝情峰上一众人等赞不绝口的饭食，叶幸不置可否，微一点头，对上官凌渝的自我评价表示赞同。

　　“但，不能‘掏心掏肺’。”叶幸补充道。

　　“啧，姐姐我给你个忠告，对谁都别犯傻，容易受伤的~”上官凌渝语气中带着撒娇的味道，将尾音拉的老长，但却始终低着头没有给叶幸眼神。

　　“好好说话。”

　　“得咧！来，按本长老刚刚做的重复一遍，趁热浇在那盘菜上就行了，简单。”

　　“嗯。”

　　叶幸一步一步完成的很好，虽然两人之前一直在说话，但他未错记也未漏记，上官凌渝很满意。

　　与此同时两人也不再言语，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不会。”叶幸突然开口。

　　“啊？”

　　“值得。”

　　“啊？”

　　“尽心就好。”

　　“啊？”

　　上官凌渝那已经飞出珑稽山的思绪被强行拉回，听下的却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字眼。

　　屋外那抹身影隐匿在夜色中不知站了多久，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足够清晰听见屋中二人对话，半晌后转身离开。

　　毕竟，渝情峰与朝暮峰间的距离不近，某位连基础术法都未习得的弟子徒步走回去怪费时间的……

　　“成了，非常好，虽然没有本长老做的完美，但至少有八九分神韵了，本长老很是满意，就爱教你这种天赋高的！”看着灶台上乖巧平躺的那盘菜，色香味样样不差，上官凌渝得意掐腰，点头如捣蒜。

　　“你尝一下。”叶幸也是满意的，只是这道菜比之平时要更复杂些，他有些拿不准。

　　“尝什么，多此一举，看着已经这样好了口感还会差么？要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本长老从来不尝菜，可你看看那群小兔崽子哪个不是吃的狼吞虎咽？。”

　　叶幸信了，根深蒂固。

　　上官凌渝想起她那大徒弟经常在她耳边絮叨尝菜是个好习惯之类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婆婆妈妈的臭小子。

　　霄萧然在自己房中打坐完毕，缓缓睁开双眼，抬手捏了捏发烫的双耳。

　　嗯，应当是有人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