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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韩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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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袅袅,房屋错落,万里晴空被包裹着一层如荼似火的晚霞,衬得人间一处不大的小山村宁静而美好。
青年们耕田织布,年长者洗衣烧饭,孩童们嬉戏打闹,日子虽清苦却也自在安稳,这大概是皇城中人无法体会的悠闲惬意。
叶幸望着秀山村傍晚时分的景象,想到上一世那个衣食无忧但却英年早逝的汴衡,觉得这这一世佩暝池定然是平凡且好过的。
直到他注意到那群正在打闹的孩童……
确实是“打闹”,但却是一群孩童在打着、闹着另一个孩子,换句话说,他们在欺负那个孩子。
那个被欺负的孩子侧身躺在地上用双手死死护着头,蜷缩着身子,叶幸看不见他的脸,但估计就算露着脸也看不出个什么,他全身沾满灰尘,衣裳脏得辨不出颜色,脸上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那群孩子将他围起来,一脚一脚的踢在他身上,尘土飞扬,模糊了躺在地上的瘦小身躯。
其中有一个白白胖胖、高其他孩子半个头的男孩撩起上衣,褪下裤子,一泡童子尿精准撒在被欺负男孩的脖颈处,有些发烫的液体混着泥沙滑落进他的衣衫。
角落处围观的女孩子见状连忙捂住了双眼,又好奇地上那个男孩现在的模样,时不时张开手指,在指缝中偷偷瞄上一眼。
“小妖怪,你爹娘都让你克死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样子?”
“唉,韩怨,你是不是不会哭也不会笑啊?”
“我爹娘说了,他是妖怪,肯定跟咱们不一样。”
“小妖怪,你笑一个让我们瞧瞧呗?不行就哭一个,哭不出来没关系,让本老大帮帮你。”
自称老大的那个小胖子说着便一脚踹在了刘怨的手肘处,清脆一声响,听得叶幸心口一震,这小孩下手够黑的,真是,很不讨人喜欢。
韩怨仍一声未吭,但却突然有了动作,一只手拉住小胖子脚踝直接让其重重仰倒在地,翻身骑坐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狠狠掐着小胖子的脖子。
变数来的太快,其他小朋友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有几个最先反映过来的小朋友本想上前将韩怨从小胖子身上拉下来,但对上那双冰冷狠厉的眼神时便立马怂了下来,最后放弃挣扎,跑了个精光。
韩怨不说话,也不松手,既不让道歉也不是打几下发泄,好像他最开始动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掐死身下之人一般。
“韩怨。”叶幸轻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轻柔,如当年初见汴衡时说的“好久不见”那般。
正发着狠的那只手猛然停止动作,刘怨缓慢转身,眼神疑惑着打探着来人。
小胖子一张憋得通红发紫的脸终于恢复正常,他躺原地缓了缓,待不再眼冒金星、意识浑浊时,一把将刘怨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起身拔腿便跑。
“小妖怪,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叶幸望着坐在地上有些呆傻盯着自己的韩怨有些哭笑不得:“不起来吗,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也是妖怪?”刘怨问。
也是?方才那些小孩一直“小妖怪小妖怪”的喊着,所以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觉得了?
“不是。”叶幸摇头。
“神仙?”
“算是。”
“来接我的?”
叶幸被这直接又带着些霸道的问话问得愣了愣,继而回问:“父母已不在?”
刘怨点头,面上无任何表情变化。
“那便无需向谁交代了,随我走吧。”
“为什么才来?”
小孩的这句话问的格外认真,他微微皱起眉头,脸上带着些怒意,叶幸有种突然被教训了的感觉,盯着地上脏兮兮的男孩无奈笑了笑,走过去朝他伸出了手。
韩怨自上而下打量了眼前人,最后没有将手递过去,靠一只手的支撑费力的站了起来。
“你陪我在家住一晚,明日一早我随你走。”韩怨淡淡说道,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
“为何?家中还有事?”叶幸问。
刘怨抬眼望他,不答。
……叶幸觉着这小孩很难相处,他突然很想念汴衡。
当天夜里,白日里打了人的小胖子捂着手肘缩在被子里打滚哀嚎,父母吓得不轻,提着一盏暗旧发黄的灯笼跌跌撞撞跑到村口处,将本村唯一一位已年过花甲的老郎中连拖带拽的请回家中,可诊断结果却是,内外无损,半点儿毛病也没。
韩怨那小鬼说要考验一下叶幸是不是真的神仙、有没有骗他,叶幸觉着这方法忒幼稚。
除此之外,当夜叶幸带着韩怨拜访了他这些年一直未曾得见刘半仙,但“拜访”这个词说来不够恰当,毕竟月黑风高,场面诡异。
刘半仙的屋中点着三盏油灯,在漆黑深夜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光亮,他的腰微微佝偻,开门时缓慢费力,全身皮肤病态苍白,似是许久不曾见过太阳。
因着弯腰的姿态,他开门后直接与七岁的韩怨对视,但他眼神似乎并不好,有些涣散不聚焦,想要看清楚来人,所以一双眼睛一眯再眯。
“哎呦对不住啊,我这眼睛看不大清,你们是哪家的,这么晚了可是有事?要是算命的话就请回吧,我早已不干这一行喽,不干喽!”刘半仙自言自语的说着,摆摆手便要将门关上。
“韩怨,来看看你。”小孩的声音冷冰冰的,听得对面那双正在关门的手猛然一震。
被请进去坐的叶幸二人,发现刘半仙的手脚比刚刚更不利索了,走路要摔倒,茶壶拿不稳,倒茶倒不准……
叶幸:“……那个,不必麻烦了,这茶可能也喝不上,我们就是来……”
来干什么呢?叶幸转头看韩怨,可这小鬼自见面打过招呼后便再没说过话,只是没什么情绪的盯着刘半仙,状态稳如坐定老僧。
“一个村儿住着,怎么会不相见呢,我也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孩子,我对不起你!”刘半仙最先打破沉默,嗓音很是沙哑,望着韩怨方向,满脸懊悔之色。
叶幸在刘半仙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大致知道了当年的一些事。当年刘半仙的一句“有妖”让人们心中生了忌讳,一句“投胎转世”在人们心中扎了刺,那日有孩子出生的人家自然遭了殃。
好巧不巧,那天出生的孩子仅此一家,韩周氏整整折腾了三个日夜才将娃娃生下来,刚一落地便是一生惊雷,并点燃了他们家门前半山腰的一片树木。
至此,这已投胎转世的妖物究竟落在了哪家,村人心中自然明了。
一开始人们会上门来好言相劝,妇人们会拉着韩周氏的手聊家常,彼此间互通心意,明白女子嫁人生子有多么不容易;男人们则更直截了当,将刘半仙之言告诉韩春泰,说这个孩子不详,赶紧处理了,他们夫妻二人年纪轻轻、身体康健,日后可以再生。
韩春泰是有些动摇的,这不详的说法终是在他心中犯了膈应,奈何韩周氏对孩子宝贝的紧,自打知道那些村民来意后便整日抱着孩子在里屋,任何人来都不招待,谁的劝告都不听,起初韩春泰心疼自个儿媳妇,从不在韩周氏面前说什么,但他也未曾主动去抱过孩子。
日子久了他便有些受不住,村中人对他们一家三口经常人前人后指指点点,并开始冷落、疏远他们,生怕染让一些晦气,每当深夜他们家不算结实的木门上便会有类似于石块、铁块等重物砸门的响声,时不时伴着鬼哭狼嚎的声音,待韩春泰点灯出门查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时常在女人的呜咽声、孩子的哭嚎声中一坐便是一宿的韩春泰精神越来越不济,早上起来又会发现被宰杀的一两只家禽,以及一地混着白毛早已凝固的血液,终于让他的怨气与愤怒彻底爆发。
他与韩周氏大吵了一架,举起刚在襁褓中睡熟的孩子便要望地上扔,韩周氏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腰苦苦哀求,声泪俱下,最终用一把抵在脖子上的菜刀让韩春泰屈服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不好过,韩周氏在韩春泰面前各种小心翼翼,连取名字都是她花了十天半月的功夫求来的。
怨,最终求来的,是个怨字。
在韩春泰看来,这个孩子是个无妄之灾,所有美好宁静的日子都在他到来那刻被带走,他是灾星,是讨债鬼,是妖怪……什么都可能是,但就不是他儿子,他曾有无数次生出想要掐死这个孩子的冲动,要不是因为还爱着妻子。
韩怨五岁时,韩春泰因抑郁成疾撒手人寰,死前他紧紧握着韩周氏的手,眼中有愧疚有不舍,却不曾看一眼跪在床前的韩怨。
韩春泰没有葬礼,他的尸身是韩周氏连背带拖埋在家附近山脚下的,简单立了块木牌,她不识字,只在木牌上画了两只不算好看的鸟。
韩怨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盯着韩周氏做事,始终没什么反应,从咽气到艰难移在土坑中,他都没再看韩春泰一眼,只是扯长袖口不断给母亲擦拭着额间滴落的汗水。
之后的两年岁月可想而知的不好,母子俩没了男人的撑腰日子越发艰难起来,韩周氏不知有多少次在一群孩子的拳脚中将自己的孩子抢回来紧紧搂在怀中,眼神一一扫过其他家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父母,委屈且倔强,不曾流过一滴眼泪,只是此后让韩怨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
韩周氏模样生的好,自然不缺人惦记的,只是那些私下里惦记的,如今更肆无忌惮了些。
村中时长有男人跑来向韩周氏示好,打着同情不忍的旗号红着眼将韩周氏自头到脚打量个遍,恨不得立马将人生吞了,结果便是被韩周氏毫不留情的挥刀赶走。
两年后,韩怨七岁,其母韩周氏病故,经求人无果后,韩怨一人为母收尸,应韩周氏愿,将其同韩春泰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