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重归 ...
-
汴北已至炎夏,烈日当空,烤得地面发烫,正直打盹的好时辰,街上行人甚是稀少。
还是那个汴北,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站在汴府门口的叶幸满心满眼的物是人非,于他而言不过走了几日,那个期待着等他回来的汴衡早已不在人间,且恶名留世。
同别处格外不同,汴府如今透着仿佛阳光都照不进的阴冷,越走近越让人觉得有股子刺骨寒凉,这处被百姓们看做阳间鬼宅,无人愿靠近,连带着整条街道都十分冷清。
因长期无人打理,汴府大门朱漆一块块掉落,露出里面的木质结构,多雨水季节让空气变得更加潮湿,加速了木门的腐蚀程度。
府门两侧的野草已有一人高,风一吹,有些发黄的叶子上会抖落下呛人的灰尘。
萧索荒凉,阴寒冻骨,靠近都会让人感到不适,也难怪人们心中忌讳。
虽然怎么看也不像住了人的,但叶幸仍抱着侥幸,上前挑了处还算硬实的地方拍了拍门。
“谁啊?”并未等多久,一句低沉浑厚、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吼声便传入他耳中,熟悉的让他心口一颤。
“真是见了鬼了,居然会有人敲门,谁啊?来找麻烦的还是来见鬼的?我告诉你啊,要是闲着没屁事跑这来耍开心的,老子可饶不了……”
冯锋边嘟囔着边将门开了个仅容一人出入的小缝,抬眼外瞧,瞧了好一会儿,反手无甚表情的又把门关上了……
刚抬脚往回走了两步,门声复又响起。
这回他彻底精神了,不再以为是中午打了个盹儿睡迷糊了,急忙用两只手用力将两扇门甩开,瞪着眼睛便喊:“叶,叶先生?”
叶幸淡然一笑:“冯先生,许久未见。”
冯锋拼命点头,想上前给叶幸来个大大的拥抱,但上下打量了一下,怕这小身板受不了,又想着搂个肩膀、拉下胳膊以表亲切,奈何脑袋里总会飘过世子那带着刺骨寒风的眼神,最后只好恭敬的抱了个拳。
“那可太久了,我说你去哪儿了?一声不响跑的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好歹咱们相识了这么多年,你就算不同老子联系也得给咱世子报个信儿吧,这生死无音儿的,你知道世子……当初多担心你不?”
叶幸还没来得及作答,便听到一个温柔女子的声音问道:“冯锋,是有客人来吗?还是我听错……”
汴俞氏问着朝门口走来,一身暗紫色粗布麻衣挡不住她儒雅端庄的气质,再见到叶幸时,她脚步猛地顿住。
“叶幸?叶先生?”她不确定的问。
叶幸颔首道:“俞夫人,别来无恙。”
许久之后她释然一笑,走近叶幸,轻声问:“失礼一问,叶先生这些年走了哪里?”
“回了趟家。”
“因何而回?”
“生病。”
“可曾告知世子?”
“不曾。”
“对世子之事可知晓?”
“略有耳闻。”
看着叶幸尚存苍白的脸色,汴俞氏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解的问:“可据小女子所知,叶先生好像是被王爷逼走的。”
叶幸眼神半分不见慌色,他冷静对答:“算是,逃回家中后病了一场。”
汴俞氏并不是真的想追究什么,她只是有些气,有些怨,有些为汴衡抱不平,可她知道最不能对眼前人做什么,否则汴衡会难过。
她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吐出,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冲着叶幸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脸色很差,相信也是赶了许久的路,进内堂休息一下吧,我去准备午膳,下午带您去见汴衡。”
原本回来便是来见他的,可听到汴俞氏这样说,叶幸心中还是一空,他没有推迟,午膳后也并未立即动身去看汴衡,因为他听说了一件事。
汴衡娶了零露,死后。
零露虽一直呆在汴府,但却至死未见上汴衡一面,胡知威是在汴衡断气后的第二日辰时将婚书交予零露,虽为汴衡亲笔所写,可上头无嫁娶吉日,无良言美句,甚至未提及亲友家眷,简简单单两句话,算是给了她一个身份,只要她肯接,便算是礼成。
零露接了,还接的疯疯癫癫,又哭又笑。
冯锋带着叶幸去探望零露,顺带给她送了些午膳,敲了半天门,里面总算有了动静,当门缓缓朝里面打开时,双方都是一愣。
零露的意外可想而知,但叶幸没想到零露会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瘦的皮包骨,眼窝深陷,皮肤发黄,头上的发簪也是松松垮垮地插着,竹绿色衣衫与长裙似乎好久未曾洗过,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难闻气味。
“是你?竟然回来了?原来没死啊。”她嗓子极其沙哑,像一个多年未开口说过话的人,眼神十分不友善,且嘴角噙着假笑。
叶幸没有理会,转头欲离开。
“站住。”零露很意外,没想到叶幸会就这么离开了,她跨出门槛急声吼道:“你什么意思?连句话都不说,那到底来做什么?看我笑话的?”
叶幸转头,眼中连零露的身影都没有:“来看看你,看完了,不走做什么?”
零露得意一笑,双手出揣怀,对叶幸挑眉道:“你也不用笑我,我如今虽落魄了,但与你之间的较量却是赢得漂漂亮亮,相信你也听说了,我已经是汴衡的妻子,唯一的正妻。”
冯锋站在门口端着托盘,他的手已经酸了,但见零露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于是便走进屋将饭菜仍到桌子上,拍拍手走出去与她擦肩而过。
“你一个小姑娘老同大男人比什么,再说你这正妻有啥好炫耀的?世子连你的手都没碰过,‘正妻’名分不能吃不能喝还不能生孩子,要来有啥用,老子要是你就不要,找个男人过好小日子那才实在。”
他没有拌嘴的意思,当真是这样想的,就是不明白零露到底在坚持啥。
被戳了痛处,零露像是被踩住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她抬脚便冲冯锋踢了过去,被冯锋轻而易举的躲开了。
“你懂什么,一把年纪连个妻子都没娶上的人知道什么叫爱吗?世子曾经喜欢过谁不重要,我们之间有没有孩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最终选择了我。”零露挑衅的看了叶幸一眼,眼神中竟是带了些勾人的妩媚。
“恭喜。”叶幸未做纠缠,丢下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待人影消失,那一抹得意亦不见踪迹,零露像泄了气般贴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膝中,从静默无声到低声抽泣。
“真是够狠心,到死也不肯让我见你一面。”
“明知我没办法拒绝你,还用一纸婚书困住我,让我这辈子守寡。”
“我明明是极力在向皇上和帝师保你呀,你怎么不感激我呢?”
“不过没关系,他也没有得到你,他还没死,我是很开心的……只要想到你们阴阳相隔,我便觉得余生没那么难熬!”
抽泣声停止,握紧的拳头也重新张开,手上泛白的皮肤逐渐恢复血色,她慢慢起身掸了掸裙上尘,正了正上衣襟,理了理蓬松发,回屋坐在桌前开始吃午膳。
汴俞氏带叶幸去见汴衡,临走时对紧跟在身后的冯锋嘱咐了一句“留下看门”,然后甩上门扬长而去。
冯锋脸很黑,又得了命令不敢继续跟着,站在院中的阴影处转了半个时辰的圈。
“一个鬼都不敢来的府邸,有啥好看的。”
“就那么一个看着老不正常的零露还算是个活物,还带着鬼见愁的气势,有她镇宅不就得了。“
“干嘛不让老子去,老子不重要吗?老子也想看看世子不成吗?”
“俞娇玉,老子,老子生气了……”
半个时辰后,某个生气的人想到昨日经过时,听到俞夫人咳嗽了几声,于是立马跑回厨房乖乖煎药去了。
汴衡住的地方相比汴府才叫真正的荒凉,又荒芜又凄凉,因着多了一处坟冢,更是增了几分阴森之感。
但汴俞氏将坟冢打理得很好,坟头上连棵新生小草都无,像一处新坟。
叶幸随着汴俞氏为汴衡上了柱香,然后四处瞧了瞧,若是没人说,谁能想到眼前的是世子墓?稍稍富有些的百姓家都会好得多。
“叶先生不觉着此处视野开阔,位置甚好吗?”汴俞氏问叶幸。
叶幸不知她为何这样问,摇了摇头。
“我初次来这里,也就是为汴衡下葬的时候,您院中那颗槐树的花开得正繁茂。”汴俞氏没看叶幸,眺望远处道:“只可惜,后来不知怎地,那棵树便死了。”
叶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到了自己原来所住的小院,以及那棵只剩枝丫的干枯树木,又转头盯着冰冷的墓碑,上头仅有“汴衡”二字带着温度。
陡然悲伤且温柔的眼神并没有被汴俞氏所瞧见,他笑了笑回应道:“确实不错。”
“他,始终惦念着你,临走前交代我,若你回来定要前来告诉他一声,让他知道你安好。”汴俞氏转回身盯着叶幸的脸,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
“有劳夫人,他现在知道了,会放心的。”
很可惜,什么都没看到。
“先生又何须如此淡然,难道你不知汴衡对你的感情?整个汴北都知道的事难道你会不知?”汴俞氏的声音依然温温柔柔,但却带了明显的质问意味。
“夫人多虑,他已娶妻。”
“零露,零露只是……你别放在心上。”
对于零露,汴俞氏并不知道汴衡为何会那样做,她不晓得该如何向叶幸解释。
“不会,我不会放在心上。”
“呵,先生真实高人,您当是修行之人吧?就像话本中的那样,超脱世俗,七情六欲皆不放在心上,生死都看得极淡,更遑论感情,是不是?”汴俞氏突然觉得替汴衡不值。
“是吗?”
他是这样吗?作为神仙,本就应看淡生死、超脱凡俗,但他若真的能看淡,又何须在他身上浪费这百十年的时间,过得潇洒快意些不更好吗?
叶幸脱下身上的玄色披风,轻轻盖在墓碑上,然后拍了拍。
“在下还有事,俞夫人,咱们就此别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