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配》浅颜熙

28、归处

　　汴衡发引那日同汴亲王与王妃相比，显得格外凄凉，没有送葬队、没有护卫队，自汴府门口启行时仅一辆柩车上载着一副普通棺椁，棺椁四角跟着四个身着黑衣的家丁，前头走着身披麻布丧服的汴俞氏，以及腰系麻布白丧带的冯锋。
　　晴空朗日，连半丝儿风都不见，冯锋一路用力扬洒的纸钱在空中停留不了一时半刻，全部直直砸落地面，被看热闹的百姓毫不在意的踩在脚下、捻进泥土中。
　　是的，与汴亲王那次不同，百姓们是来瞧热闹的。
　　有人吹哨，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吐口水……人们不再满足于窃窃私语，而是隔空对话，高声言论。
　　“唉，我说大伙儿，看到没有？这就是禽兽的下场，死了也没人会惋惜，到了地府都不见得有人收，说不定要跑到哪儿当孤魂野鬼呢？”
　　“这都是便宜他了，要不是咱们圣上仁慈，还能让他这般安稳的躺在棺材里？像他这种人，最终落得个入土为安的下场简直就是太舒坦了！”
　　“可不是，瞧瞧这连纸钱都吹不起来的好天气，这种人死了，老天爷都跟着高兴，再看看咱们为王爷送行那天，那简直就是疾风红雨，带着天大的怨恨和冤屈呢。”
　　“照你这么说，咱们也算是替王爷报仇了，王爷若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哎……”
　　汴俞氏突然停下脚步，望向刚刚发声的那个方向，她的眼睛还是红肿的，脸色憔悴，嘴唇苍白，整个人看起无甚精神，但她瞪着方才说话的那几个人，眼神看起来很是凌冽。
　　“冤屈？他那种人能有何冤屈？风流快活了一辈子，从没让自己吃一个铜子儿的亏，名誉地位、金钱富贵，该有的不该有的他哪样少了？道貌岸然的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死他都够本，谈什么冤屈？”
　　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一番话喊出来的气势未减分毫，街道两旁的吵吵闹闹声瞬间安静下来，人们盯着这个瘦小清秀的女子，脸上浮现出越来越明显的不满。
　　“我认得你，之前为王爷送葬之人中便有你，你不就是王爷三位侍妾中的一位么，那时候咋没见你这般激动？一副不在意的德行，现在为了一个没有血亲关系的‘儿子’，跑到大街上抛头露面，指责自己的夫君，你这个小娘当的当真是有样儿啊！”
　　人群中一肥胖油腻的中年男子最先反应过来，一脸讥讽的挖苦着汴俞氏，随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参与进来。
　　“哎呦，小娘毕竟不是亲娘，发展成什么关系都是有可能的，谁不知道世子是个风流爱玩的，别说身家，单凭那模样，若想要谁还不是勾勾指头的事儿嘛，府中既然有个叶美人，同样也可以有别的美人啊，我看……这位夫人就挺美。”一妇人怪里怪气的接话道，说完还冲汴俞氏啐了一口，眸色中有一瞬的妒忌之光闪过。
　　“哦~~对对，可真是奇了怪了，难怪这么不离不弃守着呢，原来是用情至深啊，论容貌、论体力，我们王爷怕是哪哪都比不上这个畜生，根本满足不了你吧？呸，真恶心……”
　　“我看这里面也少不了你的事，说不定就是你们这对奸夫□□合谋将王爷王妃害死的呢，你也应该去死！”
　　“对，肯定有你的事！”
　　“奸夫□□，没一个好好东西！”
　　“赶快去死吧！”
　　“死去吧你！”
　　“……”
　　风向转变得太快，不知怎的就将这把火吹到了汴俞氏头上，她气的浑身止不住颤抖，胸腔憋闷不已，满口猩甜味，想要反驳，但却再插不上一句话。
　　有人开始冲着她和汴衡的棺椁仍东西，刚开始只是一两根烂菜叶，后来便逐渐多起来，烂茄子、烂苹果、柿子、橘子、鸡蛋等等，如狂风暴雨般席卷。
　　站在棺椁周围的四个家丁惊慌失措，怕受牵连，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尽可能护住自己，装死不动，祈祷老百姓看不见他们，不要殃及无辜。
　　冯锋一开始跑去护着世子棺椁，见汴俞氏被砸又跑回来护着她，后又让汴俞氏撵去继续护棺椁，但又担忧着望向汴俞氏这边，他有些顾及不过来。
　　人群中有一鸡蛋大小的石头冲出来，径直飞向汴俞氏额角，她被砸的一晃，有温热鲜血流下，挡住了右眼的视线，她倔强着用袖口抹掉流下来的血，一下又一下。
　　“俞夫人！”
　　冯锋慌了，大喊一声朝汴俞氏奔了过去，与此同时，不知是谁从家中提出两桶油，站在街边狠狠一扬胳膊，全部泼向汴衡棺椁，然后举起火把便扔了出去，大喊道：“你也配入土？灰飞烟灭吧？”
　　汴俞氏吓得魂不附体，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伸手大喊：“不，不要，求你，不行！！！”
　　眼看要扔到棺椁上了，一只手稳稳当当接住了那只火把，奈何火把上头有丁点火星溅落，棺盖上猛地窜起一团火苗，那人又眼疾手快，广袖一挥，棺盖上一抹，直接灭了火。
　　汴俞氏见状总算回了魂，双脚一软险些跌坐于地，冯锋上前抓住她胳膊，让其靠住自己身体站稳。
　　待她站定后，怒意冲上眉梢，转身揪住冯锋的衣襟便吼道：“你个混账东西，顾我做什么？不是让你护好世子么，不是一早就告诉过你无论发生什么你只管护好他吗？”
　　“世子吩咐的更早，他让老……我第一时间护好你。”冯锋低下头，面有痛色。
　　“冯将士，许久不见。”一旁出手相助的青灰色布衣长衫男子向冯锋拱手作揖道。
　　冯锋与汴俞氏这才想起还未感谢此人，齐齐转头看向他。
　　“许苏扬许将军？你怎么在这儿？何时来汴北的？”冯锋相当意外，瞪圆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许苏扬。
　　“刚刚赶到，来送世子。”许苏扬回答。
　　话音刚落，人群中挤出一推人，他们走到汴衡棺椁正前方齐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转身，笔直挺拔，目视前方。
　　另有一位雪白里衣、雪白长衫，插着简单玉制发簪，散落三千墨发的貌美女子疾步挤出人群，她同样是径直走至汴衡棺椁前，不顾地上泥土尘灰，缓缓下跪，一挥轻纱广袖，作揖三拜，既儒亦雅。
　　“世子，小女子前来送您，也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她声音很是哽咽，眼泪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您，可是等到夫人了？可与他圆满了？”
　　当然，那个容颜俊朗倾城，每当提起心上人便温柔如水的男子，不会再有任何回答了。
　　冯锋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感慨不已，没想到最后真心送世子的，竟会是他们，当初那位弃城归降的许将军，曾心仪世子的将军二女儿许淑，以及胜仗后关至囚笼的那群俘虏。
　　许淑拜完后站起身走到汴俞氏身边，屈膝行礼道：“夫人，家父与世子是故交，我等特前来送世子一程，还望您准许。”
　　汴俞氏连忙上前扶起她：“好姑娘，这是什么话，应是我感激诸位才对，招待不周，让诸位受牵连了……但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实在不适合出席这种场合。”
　　“世子于我全家有恩，又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我定然是要来的。”回答的柔声且坚定。
　　汴俞氏望向许苏扬感激颔首，许苏扬亦轻轻点头予以回应，然后立军姿站于汴衡棺椁左侧，冲着前面整齐伫立的兄弟们扬声命令道：“兄弟们，给我守好了，让世子安安稳稳的走，西天大路宽敞得很，容得下也必须能容下咱们世子，断成不了孤魂野鬼，再来闹事的，有一个算一个，给我打到他起不来为止！”
　　“是，送~世~子！！！”
　　似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情绪澎湃激昂，声音高亢嘹亮，那是来自军人的诺言，震颤人心，方才带头闹事的几个人默默缩进了人群中，夹道两旁的百姓也都彻底安静下来。
　　尽管是出于惧怕，但，总归还了不喜热闹的世子一份清静。
　　因着特殊原因，汴衡入不了家族冢，他自己选了一处很高的山丘作为坟冢，冯锋说他很满意这里，视野开阔，可看到汴府全景。
　　下柩前，汴俞氏取出袖中丝帕，将棺椁上的各种菜叶、水果、鸡蛋擦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用细长白皙的手轻抚着棺盖，柔声道：“世子，你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嘴都是臭的，乱议是非，将来死后会下地狱受罚的。你就安安心心的走，娘亲会长久的活着，代你看看那些嚼舌根人的下场！”
　　落棺，埋土。众人点燃三炷香向汴衡躬身拜了三拜，然后纷纷插于他的石碑前。
　　许淑环顾着四周，又心疼又难过：“可是，这里好荒凉啊，我怕世子寂寞。”
　　汴俞氏望向远处汴府方向，一眼便见到了某个院落中的那颗槐树，很是醒目，她了然一笑：“于他而言，确实是个好地方。”
　　有树陪，有人等，这里是选他选的归处，应当不会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