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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心愿 ...

  •   汴亲王下葬后的第三十四日,帝师胡知威携圣意前来汴北,宣了一道大快人心的圣旨,其内容大意为:
      汴亲王,系朕之血亲兄长,为其子汴衡所害致死,经查属实,证据确凿,不杀不足以消朕恨,更不足以平民愤,但,念其上阵杀敌有功,不忍施以极刑,特赐毒酒一杯,留予全尸。
      胡知威宣读完毕后,将金黄色卷轴一合,交予跪听圣意的汴衡手中,急忙扶起他道:“世子,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汴衡颔首,引胡知威落座,驱散一屋子下人,为他斟了一杯茶:“很好,多谢先生惦念。胡先生这一路辛苦了,您先喝杯茶,我已命人为您准备晚膳。”
      冯锋站在一旁看着汴衡的若无其事,心脏像被重石砸歪了般,拧着劲儿的疼,平时最大大咧咧不分场合爱絮叨的一个糙汉,现下安静的似只黑兔,两只眼睛红的不像话。
      “世子,在下明日一早便要回去复命,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叫我如何吃得下?”胡知威此时的心情比冯锋好不到哪去,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向皇上自荐来亲宣圣旨的。
      既知救不了,又何须执拗送他一程,徒增遗憾与伤悲呢?
      汴衡笑笑:“知道,先生权当是陪在下吃吧,您总不忍心让在下饿着肚子上路不是?”
      胡知威亦笑了笑,只是嘴角的那抹笑意带着些许讽刺与苦味:“世子是装的云淡风轻还是当真云淡风轻?在下这活了一把年纪的人都自愧不如。”
      汴衡自然明白胡知威在说什么:“我知先生心意,我非君子亦非英雄,没有必须要守的大义与忠烈,做事随心任意,锦玉中可活,泥潭中也死不了,但,我心中有了人,许多事情便不能做,心得守,身更要守。”
      像是早知汴衡答案,胡知威叹了口气,没再争辩什么。
      当初他想为汴衡争得一线生机,遂给了他找机会面圣的建议,只要见了面,皇上便绝不会再舍得弃了这个人,哪怕偷天换日,换副身份换个名字,总是会活下来的,可汴衡却想都未想断然拒绝了。
      门外一阵急而慌乱的脚步声,让冯锋本就糟透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他三步并两步走至门槛处,还未看清所来人便大声吼道:“慌什么,是哪个这么没规矩,赶着去投胎啊?信不信老子一巴掌……”
      还未吼完,便被一身鹅黄色撞了个满怀,力道之大,竟将他撞退了两步。
      “好啊,不仅没规没矩,居然还吃老子豆腐,老子就算一把年纪那也是个良家妇男,你给老子起开,信不信老子让你负责?”
      冯锋一边絮叨着,一边老脸躁得通红,待怀中之人抬起头,看清模样,他脸又唰地白了:“俞夫人有礼,您撞疼没有?老子……在下错了!”
      汴俞氏在冯锋怀里缓了口气,对耳旁的聒噪未作理会,整理整理发皱的衣衫、散乱的发饰,一改方才的慌乱模样,冲着胡知威屈膝行礼道:“大人有礼,小女子汴亲王侍妾汴俞氏,来得匆忙,希望没有冲撞到大人。”
      胡知威不慌不忙起身回礼:“夫人有礼,无需多心,并未有什么不妥,您同世子一道称在下胡先生即可。”
      汴衡倒是有些意外,不解皱眉:“怎么回来了?是路上出什么事了?”
      汴俞氏没打算回答汴衡的问题,她转头盯着他时满脸都是愤怒,也不在乎是否有外人在,冷声训斥道:“你个臭小子,把我们都支走,打算一个人消无声息去死吗?”
      汴衡走过去扶着汴俞氏胳膊,将人拉过来坐于木椅中,冯锋很有眼力的递过一杯茶,看都未敢看她,瞬间侧开身,站的老远。
      “您都听说了?”汴衡柔声问道。
      “这等‘大快人心’的事,全汴北都知道了,又不是什么秘密,刚进汴北就全灌进耳里了,我的好世子,要不要去外面听听看看,百姓们正敲锣打鼓过年呢!”汴俞氏端茶杯的手抖得厉害,汴衡看着,接过去将茶杯送至她嘴边,喂了她一大口茶水。
      “嗯,今日外面确实热闹,府中倒是也有人想热闹热闹,但碍于我在。”汴衡转身对冯锋道:“这样,冯先生下去替我打点一下,留下厨子与几个丫鬟,其余人放出府吧。”
      本就尴尬的进不得退不得的冯锋,听到汴衡的嘱托像被松绑了般,迅速挣脱逃离,转眼间便没了人影。
      汴俞氏很生气:“汴衡,你别转移话题,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汴衡乖乖点头:“嗯,您想说什么,我听着。”
      汴俞氏突然就不言语了,她眼中布满血丝,泪水涌上来时又涩又疼,声音突然温柔下来,有些委屈的噘着嘴:“你不是这样的,他们不能这么说你,皇上不能这么对你!”
      汴衡冲她摇了摇头:“那您呢?为什么又回来?”
      汴俞氏闻言激动起来:“我若不回来你打算让谁送这最后一程,冯锋?还是那个你从来不曾放在心上的零露?你那两个姨娘就是傻的,根本没觉着哪里不对劲,你二姨娘我虽也对朝中之事不懂半分,但我能看出你的不对劲,能看出冯锋的不对劲,我原也没打算离开,只是想送送你那两位姨娘,也好放松你的警惕……你身边已无至亲,若我不回来,谁送你,谁来送你呢?”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沉,最后好似在自言自语。
      “既然回来了,那便由您来送吧。”
      晚膳是汴俞氏精心准备的,没用任何人帮忙,她一头扎进厨房,直接将厨子赶了出去。
      满桌子的素菜,仅胡知威跟前有几道不腻且颜色很好的荤菜。
      人数不多,但也算勉勉强强坐了个满桌,汴衡、汴俞氏、胡知威、冯锋,还有两个留下的丫鬟,应着汴衡要求战战兢兢坐在汴俞氏身旁,胡知威也并未觉得不妥。
      零露死活不出府,汴衡也没再强求,只要不见面,其余便随她了。
      其实那日的疾言厉色他并非有意,权宜之计,只为激怒魏全,但他也没道歉的打算,完全当这个人不存在。
      人不少,可一顿饭吃的冷冷清清,无人言语甚至无人动筷,只有汴俞氏一人看起来很忙,忙着使劲给汴衡夹菜,都已经满满一碗还没停手,弄得汴衡哭笑不得。
      “你快吃啊,多吃点,怎么吃得这么少,再吃点啊!”汴俞氏一边夹菜一边用丝帕擦着眼睛,她眼前太模糊了,不擦很难看清桌前哪道菜是哪道菜。
      冯锋心中叹气,今日吃得算多了,自打王爷王妃离世那日起,世子能吃下去的东西便少之又少,他会照常吃一日三餐,可吃的少吐的多,反反复复,十分折磨,整个人的精气神全靠毅力撑着。
      “够多了,这一桌子菜差不多都在我这儿了,您再逼我吃我可就不舒服了。”汴衡的话说有着些许撒娇嗔怪的味道,但其实他说的是真的,若再吃几口,很难保证能继续装作无事。
      汴俞氏一听立马停了筷,不看汴衡,低着头未再言语。
      饭后,胡知威缓缓站起身,挥手让手下端过来一个纹饰复杂的纯金酒杯,但他的眼神并未向表情那样淡定,闪着许多复杂情绪:“额,咱们再等等,离明早还有好些个时辰,不急,不急,再等等……”
      汴衡扫了眼酒杯,依旧平静淡然:“胡先生,可否满足在下一个要求?”
      夜风微凉,漫天星斗。
      汴衡一身玄色束腰长衫外披了件冰蓝色锁边的雪白斗篷,他端坐在垫了靠背的木椅中,与不远处几个做戏子打扮、满心满眼排斥着他的人对视。
      “今儿不搭戏台,委屈诸位将就一下,知道你们不愿为我唱,权当做善事,或者庆祝很快能如愿以偿吧。”
      犹犹豫豫后锣鼓点声响起,有弦音缓缓入耳,似这般宛转悠扬,又如此催人断肠。
      汴衡点的是《汉宫秋》,上巳节那日找到叶幸时他正在听的,便是这首曲子,当时他并不知此曲为何名,记了其中几句,后来让冯锋到戏班子请人时特意问的。
      快要结束时他漫不经心的端起身边的纯金酒杯,一饮而尽,抬头望了望依然盛开的槐花,有些埋怨地自言自语:“花开得虽美,但此处太冷了,还是你的床更暖和。”
      胡知威、汴俞氏、冯锋三人站在挺远的角落里望着汴衡,他们没敢打扰他这最后的清净。
      本来零露也是吵闹着非来不可的,直接被冯锋给绑了。
      戏已唱罢,院子里显得异常寂静,寂静到让人心慌。
      他们看到汴衡朝着天空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着自己脚边,他眼神有些涣散,但却温柔的不像话,那一片漆黑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明明眼前一片虚无,可他像是在对谁说着什么,笑容纯真的如同孩童。
      汴俞氏是第一个注意到汴衡胸膛起伏明显,嘴角开始有鲜血汩汩流出的人,她瞳孔一缩,飞快跑到他身边,蹲下身握住他毫无温度的手,抬手想为他擦去嘴角的血。
      “啪!”
      一滴泪落在她的手背,好烫,烫得她停止了另一只手的动作,像是被传染一般,晶莹的泪珠如瀑布般宣泄而下:“很,很难受是不是?没关系,没关系,不会痛苦很久的,别怕,别怕……”
      她脑中全完空白,说出的话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汴衡突然反手紧握住她,声音很轻,神色并不慌张,只有那对深皱的眉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痛苦。
      “替……替我等等他,若等到了……带他来,来见我,让我知道他……安好!”
      汴俞氏马上便知晓他说的是谁,急忙应道:“好,好,我一定替你等到他,他许是被重要的事情耽搁了,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所有事,他定然是安好的。”
      手松开的那一刻,汴俞氏想,她大抵是有安慰到汴衡的,他对着她浅浅一笑,似是在感谢,同时微不可查的晃了晃她的手,像小时候她对他那样,然后便离开了。
      汴俞氏进汴府那年,汴衡五岁,她被强迫圆房后一个人躲到花园假山后头哭,引来了恰巧路过的小汴衡,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长得好看,但却不活泼讨喜,模样有些清冷,这是她对那孩子的第一印象。
      “二姨娘,咱们昨日见过,你该是记得我。”一副小大人模样。
      她自然是记得的,站起身唯唯诺诺的向小世子行了礼,然后蹲下去继续哭。
      汴衡:……
      “有人欺负你?”那小孩子皱眉。
      你爹,你老子,就是那老混蛋欺负的!!!她在内心咆哮。
      见她未作回应,汴衡上前很强势的推开她捂在脸上的一双手,用袖子轻轻的为她擦了泪,然后继续冷冰冰的看着她。
      她傻傻的盯着,心中突然有了想倾诉的欲望:“我不想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小世子很认真的问他:“怎么算喜欢?”
      “应该,就是,就是,总想盯着对方瞧,时时刻刻想要看到对方,愿意同对方永远在一起吧。”
      “那,怎么样才能让对方也喜欢你?”
      那时候一个刚出阁的小姑娘同一个黄口小儿一本正经的谈论着“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如今想来场面滑稽得很,可当时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甚至来了调侃的兴致。
      “怎么,小世子有喜欢的人了?”
      “回答。”
      “这是请教人的态度么?不如,您求求我?”
      “怎么求?”
      “撒娇会吗?”
      “不会。”
      然后她一脸狡黠的握住他一只小手,用力拽住没让他挣脱,再轻轻附上另一只手,左摇右摆的晃着,边晃边说:“像这样,学会了吗?”
      学会了,这么简单的动作哪能学不会呢,只是当时死活不愿做罢了。
      他第一次对她的请求与唯一一次对她的撒娇,都是为了那个心尖上的人,一个被唤作叶幸的男子,如今被汴北百姓口口相传的叶美人。
      汴俞氏起身将汴衡的尸身揽入怀中,埋头呜咽出声,槐花落满头,仿佛是她一夜之间银了发。
      “虽然没有资格,但……孩子,别怕,娘亲在。”
      冯锋双膝跪地,“碰”地一声响,拜了三拜,高声颤抖着喊道:“世子,您走好!”
      胡知威同时动作,朝汴衡方向郑重一躬身作揖,眼中含泪,用仅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世子,此次前来,除圣旨外在下还带了陛下的口谕,陛下让在下传达,感谢和……抱歉。”
      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抱歉让你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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