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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是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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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已至,雨水拨弄着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春末夏初,打在槐树的花上,纷纷扬雪般模样,。
还是下雪更美些,杜琅躺在床上听着阵阵声响在想。
他正在自己的树屋里,他的树屋在这颗雨中的槐树上。
低头看看自己身边这个还没从僵硬状态缓过来的白衣人,杜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思来想去,杜公子觉得这样走回杜府毕竟还是有些不妥。可是雷雨已至,总还是要找个地方躲雨。最后还是进了自己的树屋。
身上的白衣人很轻,一时倒不至于给自己多大负担,便也不去想该如何。杜琅干脆双手交叉枕在头后,斜斜地瞥窗外槐花落去了。
落花当真是世上残忍的事之一,人生一瞬,花如蜉蝣。
可是天理轮回,又有几个不是如此。
生杀的事,看得多了,就看得轻了。
轻的除了生杀,还有白衣人的吐息,当真轻薄如絮。
他的脸紧贴着杜琅的胸口,长长的发仍然是把脸该了个严实,看也看不真切。不过每呼吸一下,即肩头发就被气息带起,有意无意般扫过杜琅的衣襟。
杜琅突然想起槐花落的时候走过树下被花擦过的感觉。
窗外雨仍然没有小的势头,白衣人也没有醒的预兆。
看雨看得久了,兴趣便没有了。
于是杜公子终于开始低头研究自己身旁睡梦中的男人。
杜琅稍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白衣人的头发往一侧滑了下去。
他睡得沉,气息起时,本来已然变薄的发层又被带起一缕。杜琅犹豫一下,正要低头去看,撩起的发丝早已落下。
自嘲似的摇摇头,杜琅,你这是在做什么。
常有人说女人的好奇心是心里有只猫在抓挠,不可自控。
男人的好奇心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杜公子又一次侧目去看。
发丝起,肤色雪白,发丝落。
发丝起,没有血色,发丝落。
发丝起,嘴唇,薄,发丝落。
发丝起,下巴瘦削,发丝落。
孩童常常是没有耐心,但还是会花上个把时辰观察虫蚁,并不稀奇。杜家公子比孩童耐心的多,更何况,被观察的人比虫蚁自然有意思的多。
可是谁没有失去耐心的时候呢。尤其是半柱香过后杜公子发现情况已经变成:
发丝起,下巴瘦削,发丝落。
发丝起,下巴瘦削,发丝落。
发丝起,下巴瘦削,发丝落……
当事情变成了一个无限循环小数,乐趣就少了很多。
于是杜琅侧着身体再往下滑了一点,环抱在他身上的白衣人自然也跟着往下滑了一点。
可喜的是情况也终于有所改观,他瘦削的脸颊出现在一丝一缕的缝隙间,但还容不得杜琅多看一眼,白衣人的头发又挡了下来。
看够了他的脸颊,杜琅就又往下蹭了一点点,白衣人的面相于是就再露出一点,杜琅就再看一会儿。
时间于是一点一点在此也消磨了。
桃花香的味道从身上人白色的衣衫上淡淡传来,杜琅也觉得有些累了,于是眼睛稍稍阖了一下。
已然很久不曾梦到漠北,在江南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梦到漠北?更何况,漠北以北。
等杜琅睁开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杜琅伸伸胳膊,觉得一阵轻松。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仿佛钱袋被偷了似的,伸手左右拍拍自己的衣兜。
果然是少了什么,身上的人呢?
树屋的门开敞,仿佛懂人心思般不经意地晃了晃,推门而出的人去了何方?
一瞬之后,粗糙的木门被轻轻带上,从床上一跃而起的蓝衣杜公子,出门了。
中了桃花香的人,醒来自会无力,白衣的人此时就是这个感觉。
本来就没有什么武功,于是胳膊和腿越发地沉重了。
从一场大梦中晕晕醒来,梦中清清楚楚地在属于自己昏暗低矮的房间里一个人独坐,怎么醒来反而不置身其中。
不但不置身其中,而且恰恰相反!
明亮的床铺上一缕一缕的阳光,窗口槐树的枝条伸手可及,而且,而且自己双手还环抱在一个睡熟的蓝衫男子身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而空白的时候就会选择仓皇逃脱,而逃脱仓皇的方法通常只有一个,用两条腿,跑。
慌张地站起身来,伸手推开半掩的门,白衣人想都不想就从树上跳了下去。
刚下过雨,地上不硬,倒也没有伤到,只是衣衫上占了些软泥。
地上槐花已然被雨打落了一地,再被他一压,凌乱地陷进泥里。
却也顾不得许多,离开这里,已经成为此时他唯一的念头。
箫声在哪里?金城,又在哪里?
四肢越来越重,白衣的人思维却越来越清醒。
往日随红衣使女执行任务全凭她箫声的指引。每次一旦洞箫激力,自己神智全失且能发数倍力于常人。每次神智恢复后便已然回到自己房间,只等候箫声再起被激力去完成下次任务。偏偏这次,阴差阳错之间,清醒于城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不知道回城的路。
我,该往哪里去?踟蹰之下脚步也慢了。
慢了脚步,白衣的人开始环顾四下。
槐树林。
好大一片槐树林。
好让人厌恶的槐树林。
往日的房间,除了灰色的墙,什么也没有。可是现在,地上白色的柔软的,身旁上雨水刷过了棕色的弯曲的,抬头是绿色的点点,刺眼的光从蓝色的发白的中间缝隙穿刺下来,花花的一片。是厌恶吧?这种情绪从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仿佛一个巨大的泉眼一般汩汩地涌了出来。还是恐惧?这种情绪仿佛一个无边的漩涡从四面八方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跑得倒快。”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衣的人被杜琅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更加让他吃惊。因为当他回过身,自己刚才环抱的蓝衫男子正笑吟吟地在自己身后摇着他的纸扇。
“如此绝情吗?”蓝衣人笑道,“明明刚才还搂着我不放。”
白衣的人盯着自己眼前的蓝衣人,黑色的发,烟色的眉,墨色的瞳孔。他的五官,如果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便是浑然天成。确确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但是,若让你转过身说起他的眉眼如何,嘴角如何,怕是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蓝衣的人自然是追出来的杜琅。
雨后槐树林,跟着被踩陷的槐花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丢的。
更何况,这个中了桃花香的人根本也走不了多远。
果然,很快便看见了白衣的影子。
于是,便有了那个玩笑一般的见面。
白衣的人回过身,杜琅也第一次看清了这张脸。
他果然看的没错,面前的人肤色雪白,完全没有血色,薄薄的嘴唇也几乎不见色彩,下巴和脸颊都如此瘦削。但这次,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在他睡去前没有全部看清的容颜。
浅淡的容颜。白衣人的眉淡淡的,眼睛也不是纯正的黑色,浅淡得像是金棕色一般。
和他身上的白衣一配,当真快要隐去在着他最爱的槐花树林中了。
看着白衣的人看到自己的瞠目的样子,杜琅于是忍不住笑了。
杜琅道:“我叫杜琅。”
“狼……”面前的白衣男子低头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狼,面前的男子确实有些像狼。即使只有刚才尴尬的一面之缘,也可以看出,他有着狼的坚定泰然,眉宇之间也有一份狼的清高孤傲和遗世独立,可是,他的嘴角,却多了一份狡黠的坏笑。
杜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咧起嘴笑道:“别怕,可不是豺狼虎豹的狼。我的琅是玉石的琅,我是天天和石头打交道的人。”
虽然天天和石头打交道,但谁也看以看出杜家的二少爷绝非石头。非但不是石头,而且心思细腻才智过人的很。
白衣的人又瞥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开。
杜琅脚下一绕,转身又溜到他面前。
“来而不往非礼,你的名字是什么?”
白衣的男子看着杜琅,呆住了。
名字,他只是华重手下九十九红衣使女中一名白衣人,哪来的名字?名字是什么,这个词汇于他莫名的遥远。
他听过最多的名字就是那些以数字命名的女子,除此之外,他的世界里,只听见过一个名字,华重。再有其它,便是在激力状态下他们要夺取的宝物,或者,要夺取性命的人。
金城的白衣人,他们生只有一个目的,为华重死。白衣人不需要名字。
杜琅正在兴头上,岂是这么容易就放他走的。
他的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在等他的答案。“告诉我,你是谁?”
谁能告诉我?我是谁?
“你的名字一定很好听。”杜琅斜斜脑袋,手里的扇子又摇了摇。
好听,这便是对名字最大的赞赏。
因为一首乐曲,要一段旋律才会给人美感。可是一个名字,要在四字之内就让人迷醉。
诚然有人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但是确是多么让人觉得多么有吸引力的一个代号啊。
我想要个名字。
这个念头于是带有诱惑性地跳入了白衣男子的脑子。
白衣的男子看着自己面前蓝色衣衫的男子。
脑子搜索着自己少的可怜的印象里的一切名字。
他清醒的时间本就不多,更何况他执行过的任务也实在不多。
白玉,齐十铭,苏合香,伽蓝斋,方彝,壁角……
这些,约摸都是自己被催魂激力拿过的东西。
可是,怎么想起来的只有在伽蓝斋买苏合香的一段呢。
那天,当自己有意识时,已然是在伽蓝斋门口。
老板年事已高,两撇胡子一席素净长衫,问他道:“欢迎光临伽蓝斋,客官需要点什么?”
“苏合香。”他听到自己的回答。
老板随即抽出两把给他,道:“您拿好”。
点点头,把香收好,走出店门。
走出店门的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看店口的牌子,“伽蓝斋”。
然后的记忆在这里又消失了,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又回到了自己小小的房间。
记忆虽失,五感犹存。他还记得伽蓝斋里焚香的味道,那种焚香里有信仰的味道,有让人相信的力量。
他的心里突然萌生了那种相信的力量。
手生在胳膊末端,脚生在腿的末端,而名字,就生长在舌尖,开口即出。
“伽蓝。”
对面蓝衫的杜琅很满意的笑了。“伽蓝,伽蓝,好名字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