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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   重返人间时已是天明。
      也许是记起墨蝶与我还有个约定,也许仅仅是因为我太难过,总之我回到了那间草屋。
      屋里的桌椅没有积灰,她应该时常来这里。
      我环顾了一圈屋内,无意间注意到了地上的那张旧草席。它是屋里唯一没有被移动的东西,上面甚至还依稀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三年前,长安城郊闹饥荒,本该下放分给平民的粮款,送到时却只剩下了三成。一时饿殍遍地,天子大怒,责令户部尚书查明真相,严惩不贷。
      案子查下来却出人意料,主犯竟是在运送的途中,负责伙食的老翁。他与附近的山贼勾结,将银两偷偷换成了木炭。最后,在牢中关押的第七天,老翁畏罪自尽,而丢失的粮款至今也不知所踪。
      这是我所听说的,太白金星前世的死因。
      我立刻起身顺着草屋周围寻了一周,在屋后不远处找到了一座坟墓。坟墓前竖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只字未刻,却留有几道突兀的刀痕。
      我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正欲上前查看一番,袖中却发出了一道微弱的金光。拿出一看,竟是我早已遗忘了的生死簿。
      看来方圆一里内定有新鬼,而半柱香后鬼使便会前来。
      我刚从幽冥小鬼的层层包围中逃出,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他们,思忖着还是先躲一下吧。

      下了山,走在街头,却见长安城门前人头攒动。
      我远远望去,果然那里正悬挂着一个满身血痕的死囚。
      “哎,真惨!听说还未及冠,就这么死了。”一旁茶摊老板摇着头嘀咕着。
      “呸呸呸,你这话可别叫有心人听了去。胆敢混进戏班里行刺丞相,这小子也是活到头了。我听说他还有一个假扮家丁的同党,好像还会什么妖术,邪门得很。你说说李公子大婚就在这几日,竟然出了这等事……”
      我不禁呼吸一止,脑中浮现出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便没法再听下去了。
      城门前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在人群之外,睁大了双眼,试图看清周围的每一个人。
      如果她听说了刺客被悬尸城门,就一定会来确认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可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空飘起了雨,我却始终未见到她。
      难道她并未听说此事,或者她早已逃出了长安城,还是说她已因我被捕?那我该去何处找她,山上的草屋,相府的牢狱,还是我的幽冥地府?
      我立在雨中,不敢再想下去了。
      雨越下越大,人群如被溅起的水花般匆忙四散。
      雨滴在接触我的前一秒便瞬间蒸发,我缓缓抬起手,第一次敛去了护身的屏障。雨水落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手掌,直至模糊了视线,淋透了衣裳。
      我突然有些难过,我从未知道,原来凡间的雨竟是如此冰冷彻骨。
      人群都已散去,我轻轻侧过头,城门前还立着一个身着素衣的背影。
      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听觉,天地间只剩下那一抹温润的白光。
      大雨在我们之间形成层层帘幕,我知道如果她此时转过身来,也一定会穿过氤氲的水气望向我。
      我突然想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张张嘴却发现我还从未叫过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想来自己这般扭捏姿态,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可正当我要向她走去时,身侧忽然卷起了一阵强风,一时迷了我的双眼。我心下大叫不好,再抬头时果然便看到了黑白无常,他二人拦在了我跟前。
      “见过阎君。”
      谢必安嬉皮笑脸地吐着长舌,向我作了个揖:“许久不见阎君,我们兄弟二人甚是想念。这不,方才还听说阎君回来了又走了,心中正懊恼得很。”
      “哼,何必啰嗦。奉九殿阎王之命,捉拿阎罗王!”一边的范无救说着便抬起了手中的锁链,却被谢必安立马按住了。
      “嘻嘻,可不能如此粗鲁。阎君只是来人界游玩游玩,体察体察,又有什么要紧呢?阎君,九位殿下可是对您思念的紧,您还是随我二人回一趟冥府吧。”
      谢必安说着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墨蝶,又对我挤眉弄眼地说道:“咦,这可真有趣。”
      若是在平日,这两人倒是好打发。可是眼见墨蝶转过身已发现了我,她似乎并不能看到他们,我不可将她牵扯到其中,想着便退了几步不再看她,决定先随他们离开。
      这时,一辆马车从我身边驶过,径直停在了她跟前,车上匆忙下来了一个少年。
      “你一人在此做甚么?你但且为了我爱惜一下你自己吧!”
      他说着便解下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又拿出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雨水。而她只是微微低着头,安静而顺从。
      那少年抬眼看到了城墙上的死囚,神色稍缓,一把接过侍从撑着的伞,便揽着她上了马车。
      而自始至终,她再也不曾看我一眼。
      我愣在空无一人的街头,看着马车越来越远,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身为冥府阎君,司人间生死,竟如此轻易地因一个凡人乱了心神。
      方才那个男子,身着月白色箭袖长袍,玉冠束发,剑眉星目,俨然是个翩翩少年郎。那般举止亲昵,想来与她关系匪浅。如此下去,她应是嫁了个大户人家,从此举案齐眉,相夫教子,这倒是所有凡间女子都期望的幸福,我所有的担心倒是我多虑了。
      看来我的确是该离开了,去不周山继续我的游历,好好的静一静。等到千年之后,再回到人间,守护曼珠和沙华的一世情缘。
      “无救,你看,你看!那小娘子与那少年可真是一对璧人啊!对了,人间这叫什么来着?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不对?对不对?嘻嘻嘻嘻!”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谢必安的这张嘴,连着他的长舌一起缝起来,然后扔到忘川里淹上几百年。
      我低头故意深叹了口气,谢必安这厮果然更加开心了,抓着范无救摇摇晃晃地问他“还有什么更般配的词”。
      这蠢材生性贪玩,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显然已忘了我还是个没上镣铐的犯人。
      我趁机反手一掌推开了他们,以指为剑在身前划了一道幽冥鬼火。本以为可以借此脱身,却不想范无救那榆木脑袋倒是一直防着我。
      在我向后跃起时,他伸手抓到了我的袖子,虽被我挣脱,但袖中的生死簿却落入了火中。
      “生死簿?阎君幽离,还不快快伏法!”
      “好啊,崔府君还一直疑心是我偷走的,快与我一道去给他说清楚!”
      哼!
      我才不要和这两个笨蛋继续纠缠下去,抬手捏了个诀,将二人困在了鬼火之中,顺手收回了残余的生死簿。

      原本要示众三日的死囚,在当晚就被放了下来。
      听说是相府公子亲自向丞相求的情,理由是他即将大婚,而据说这位李公子如此任性也并非是第一次了。
      半年前,他于潇湘院识得乐伎玉娥,两人相见直如金风玉露相逢,一曲下来已情根深种。于是他不顾门第出身,执意要迎娶玉娥。
      一个世家子,一个贱民,便少不得上演一番棒打鸳鸯的戏码。最后李丞相与他定下赌约,如若他能在今年的殿试中取得三甲,便应了他。
      李氏公子情深至此,李丞相开明如斯,一时传为佳话。
      听了许多传言,淋了一路的雨,我在长安城游荡到深夜,还是回到了山上的草屋。
      在屋外的溪水旁,我看到了太白金星。他见我一身狼狈很是惊讶,上下打量了许久,似才认出我来,微微点头道:“阎君。”
      想来今日是不得安宁了,我心中厌烦,便也不回应,甩甩衣袖径直进了屋。
      “太白长庚可是来看女儿的?”我坐在桌前,故意笑着问道。
      “凡尘俗事早已与小老儿无关,阎君当真是说笑了。我只是听说阎君已归来,就来了此地,想着会不会在这里碰巧遇到。”他赔笑道。
      “哦?那太白为何认为我会来此处呢?”
      “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阎君确实来了。”
      我讨厌天界的神仙也就是因此,他们总喜欢藏着掖着,故弄玄虚,生怕别人从他们的话里,琢磨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天机”。一边将凡人玩弄于手掌,一边还要装作悲天悯人,真真的恶心。
      见我不愿说话,他便只好接着说:“因着一些原因,我本是想借人书生死簿一阅,却听说那书已在三年前丢失了,我就想它可是一不小心流落到了阎君手中?”
      我自然是不信他的鬼话,但还是配合地将生死簿扔在了桌上,就看着他生生抽了口冷气:“这……这……这怎会成这样?”
      说着拿起簿本快速地翻到了一页,愣了愣又颓然地放回了桌上。
      等了许久,他还是一声不吭,我便不觉朝桌上看了一眼。
      那几页纸都已所剩无几,只是隐隐还看得到几个字,最上的那个似乎是“蝶”的下半部分。
      我心中一惊,拿到眼前反复对比,却还是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一旁自顾哀叹的太白金星,心中不禁大骂起来,想来我定是又被这老头儿给算计了,这天上的神仙果真混蛋!
      “太白,我前些日子刚回来人界时,有遇到墨蝶,此处便是她带我来的。”
      我想我此时脸色一定不大好看,但还是努力弯了弯嘴角。
      “原来如此,不想她竟与阎君还有过一段际遇,却不知是因何事?”
      “那日,有个刺客假扮戏子行刺当朝丞相,他失手后逃进了后院,而我刚好在那里,又穿的是一身黑衣,她便误以为……”
      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那刺客正是在戏台上掷出的短剑,他理应是穿的戏服,而李府又只有一位公子。那么她能将我误认作刺客,也只可能有一个理由了。
      她并未去过前厅,而是直接扮成家丁来的后院,而且她一定熟识那位李公子。
      我想起了当晚她匆忙离去的背影,想起了方才雨中为她撑伞的少年,想起了草屋里的那张草席和屋后的墓碑,心中的猜想似乎一一得以印证了。
      一念至此,我看向了一旁的太白金星,他却微笑着望着我,哪还有丝毫“哀叹”的模样。
      我心中一沉,便知自己所料不错,问他:“你究竟为何来找我?”
      “虽三界轮回,皆有因缘,然我心结未解,此次而来只为私心。”
      他拱手作揖,正色说道:“不求其它,只愿她做了鬼魂后,阴曹地府奈何桥前能再见她一回,渡她脱离苦海。”
      “她活着时,你却不救她?”我拍案而起,脱口而出。
      “阎君着相了!”
      他瞪大了眼,摇摇头说:“就算她此次能平安度过,岂非终有一日也会化为一缕幽魂。死亡对凡人而言是终结,又何尝不是开始呢?”
      他似乎未曾想到我会这样说,而事实上我自己也很惊讶。只是在那一瞬间,我终于理解了曼珠。
      我低头看着仍在断断续续滴着水滴的衣袖,觉得身上越发寒冷了,甚至呼吸都变得难受。
      我想起了屋外的那条溪流,突然就想去看看,不为什么,只是去看看。想着便站起了身,却发现自己始终挪不开脚步,愣了许久,又只好重新坐下来了。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无数的彼岸花在瞬间盛开,然后蔓延直至尽头。
      我立在花海之中徘徊张望,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你在找什么?”有个声音问道。
      “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知道。”我说。
      “你非找到不可?在所不惜?”
      “我非找到不可,在所不惜。”
      我一转头,花海的一侧变成了忘川河,曼珠站在奈何桥上,她问我:“小幽离,你为何总是一心要离开冥府?你为何要一直逃离?”
      我说:“因为我厌倦了。”
      可她却摇摇头,似乎在笑我不够坦白,然后又说了句什么,我却一直听不清。当我要走近时,她却抬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我望向花海的另一侧,雕梁画栋的中堂里,墨蝶披麻戴孝地跪坐在中间。
      她看到我后便站了起来,一身孝服却变换成了大红嫁衣,她用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咙,说:“你果真在所不惜?”
      我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阵水声,便看到曼珠已纵身跳入了忘川河。再回头时,墨蝶也已倒在血泊之中。
      整片彼岸花丛瞬间失色,忘川血水骤然上涌,瞬间将整个梦境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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