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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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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婚礼的前一晚,我来到了潇湘院的西厢房。
房里寂静无声,桌上朱漆托盘里放着凤冠霞帔,然后我便看到了她。
墨蝶懒懒地倚在窗前,丝帕轻掩朱唇,月色下有摄人心魄的美丽,就像人间的琉璃,精致而易碎。
“是你。”看到我的突然出现,她没有丝毫惊讶。
“你不问我是何人?”
“也许我已经知道了。”她微微垂眼,“公子从来不像这世间凡夫俗子,我本应早点想到的。”
我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挤出了几个字:“你……你要成亲了?”
她看了眼桌上的嫁衣,过了许久才说道:“嗯,他很好,而我却不够好。”
“蟾宫折桂,天子赐曲江宴。李公子意气风发得意之时,仍心心念念与佳人有约,他自然是很好。”
我冷笑,伸手抚起凤冠上的流苏,然后缓缓握紧:“可是他却不知道,就在当晚李府新妇会为了帮刺客逃跑,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
她的眼神骤然变得黯淡,浅笑着也不言语。
可我却更生气了,此刻哪怕她痛哭流涕,或者向我诉冤屈,再狼狈丑陋也好,也比这笑容要让我好受。
我长叹了口气,说:“三年前,发生了一起赈灾粮款失窃案。在粮款押送的前一天傍晚,负责伙食的老翁如往常一样去送酒食,却不想无意听到了押送的官差在叮嘱下属。
当差的说,那几箱银两兑换的银票,一定要亲自送到尚书府。老翁惊慌之下,打翻了酒壶。后面的便是老生常谈了,事情败露,栽赃陷害,屈打成招,最后那个老翁被活活打死在牢里。而当年负责此案的户部尚书,正是如今的丞相。”
不知何时,紧握的流苏硌得我手心生疼,我陡然松开了手,一串串珍珠碰撞着发出“噔噔”的声音。
烛光摇曳下,她的肩头似有些颤抖,而我心如死灰。
“我叫幽离,世间凡人叫我阎罗。”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告诉她这些,也许是想让她记住我,也许是期待她如话本中的凡人一般,求我主持公道,那样我也便似乎有了堂堂正正的“在所不惜”的理由。
“怪不得只我一人看得到你,想来是我命不久矣了。”她看向我的眼神,平静而遥远,“那么今夜,阎君为何而来?”
我顿了顿,还是说道:“我来此只想告诉你,明日你不会得手。你爹爹本是长庚星转世,命中必有那一劫,如今他已重归仙位,你可否就此放下仇恨?
李氏公子对你情深义重,确是良配。若你放弃寻仇,若你当真对他有意,我可保你此生无虞。到时就算那李相……”
“你可知!死的那个刺客,其实是戏班主的儿子?”
她站起身打断了我的话,说:“但是为了不牵连到其他人,谁也不敢认他。他现在就曝尸山后的乱葬岗,不到一日就会被附近的野兽啃食殆尽。我不知道他是因何事选择行刺,但想来奸相扰乱朝纲,使民不聊生,本就人人得而诛之!”
她站在我面前微微昂起头,笑着却红了双眼:“再说你如何护我周全?就算我与那奸相无仇,他也绝不会让一个乐伎进李府大门。难道你要守我一生吗?”
“我便守你一生一世,那又有何不可?”
我便也不管不顾了。
她有些惊讶,侧过身,字字打在我的心头:“阎君,一个凡人的生死,又与你何干呢?你可曾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而来?”
我?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恍然间墨蝶与曼珠的身影仿佛重合了又分离,她们都在一声声地问我:“为何?幽离,你可知为何?”
而我却不敢再随口回答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本是准备离开的,我也从未想过会在人间停留,但此时此夜我只是想见你。”
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伸手想接住她落下的泪珠,而她却躲过了我的指尖。
我迎上她的目光,低声问道:“那天在草屋,你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本来是有的,如今我已寻到了答案,便只当作没有了。”
她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摇头:“夜已深,阎君也该离开了。”
我立在院中的屋顶上,太白金星似已等候多时。
“命簿上已写好的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呢?”他叹息道。
“明日会发生什么?”我问他。
“哎,阎君可要答应我,莫要轻举妄动。”
他支支吾吾:“在拜天地时,她拿出匕首行刺,却不想李相早已查明了她的身份,早早就在青布幔后埋伏了侍卫。李公子知她的身份缘由后,向她表明了真情,许诺她一生幸福。这本是她此生最重要的转折,可她却只是假意答应,等走近了李相,又拔出了藏着的另一把匕首,刺伤了他,最后便被一旁的侍卫……”
“够了。”
“阎君从来清醒自制,为何此次偏偏……”
我苦笑,我也一直以为我会永远清醒自制,直到昨晚在那个梦里,她笑着在我面前自刎而死,我连惊醒后心都还是痛的。
五百年来,我从未流过泪,我以为神祗是不需要眼泪的。可是太白金星告诉我,她的命薄里自始至终就没有我,承认这一点的时候,我却只想流眼泪。
他们觉得平凡的那个人间女子,在我眼里是那样明媚生动,顾盼生姿。虽情不知所起,便也只好一往而深了。
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袖,她厢房的灯亮了一夜。
三日后,长安城中传来了噩耗,李丞相因伤口流血不止,休克而死。
一时谣言四起,说婚礼那天,李丞相其实只受了轻伤。侍卫正要拿下妖妇玉娥时,三声雷响后,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凭空消失了。之后李丞相伤口无法愈合,正是因为那把匕首是下过咒术的。
还有人想起了,不久前的那起刺杀,直指是那个死去刺客的魂魄,附了新娘子的身。
我在将墨蝶送到不周山后,回来便听到了这些流言。
然后,我再次回到了冥府。
“比起一个凡人的生死,冥府阎君的出逃显然会有趣很多。”我笑着对曼珠说。
可她流着泪,声音嘶哑地对我喊着:“傻子!傻子!”
我好想告诉她,我亦甘之若饴。可是三道天雷留下的伤口还未痊愈,我感觉好累,累得一个字也不愿再说了,便如往日一样卧倒在彼岸花丛。
“幽离,”我似乎听到了地藏菩萨的声音,他说,“幽离,你都忘了吗?”
菩萨在我额上轻轻一点,我突然想起了我身为幽离之前的记忆。
那时,我还是天神殿前的捣药童子,在一次守炼丹炉时,因犯戒贪杯将火种掉落至人间。
地上的诸侯各国为了得到天火,纷纷起兵相争,整个中原大地哀鸿遍野,死伤无数。
我知罪孽深重,便偷偷下凡,想收回火种后再返天界谢罪。我找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找到了它,有个女子一直在一旁守护。
那是个寸草不生的穷乡僻壤,只有游手好闲的男人和老弱妇女,却因着天火得以重新焕发了生机。那个女子请求我留下火种,我在那里逗留了三日,最后答应了她。
而在第三天,天兵却找到了我。
得知他们是来捉我入天牢,还要将火种带走后,那个人界女子一改往日柔弱,她将天火点燃的箭矢,一只只射在了天兵的身前,大火绕着村庄烧了整整一个月。
最后,天神答应让村庄保留火种,而她却要被罚永堕轮回,生生世世无法善终。
于是,我在神明座前日夜恳求,愿永生与孤魂野鬼作伴,换得去人间寻她一遭,救她脱离轮回。
神问我:“你非寻她不可?在所不惜?”
我将额头轻触神的脚背,回答他:“在所不惜。”
而待我再睁开眼时,便已忘却一切,在这幽冥地府了。
我努力睁开双眼,我看到了渐渐走近的幽冥鬼差和九殿阎王。
“阎君幽离,其罪有三。其罪一,旷废职守,损毁生死簿;其罪二,扰乱星辰,擅改命簿;其罪三,贪恋红尘,私动凡心。你可知罪?”
我没有回答他们,我知道等待我的也许是永堕无间地狱,也许是灰飞烟灭。但是这一刻我只觉得庆幸,还好临走之前,我有回头和她好好道别。
不周山常年春暖花开,正是木樨树灵最适合的繁衍之地,那些小妖生性软弱善良,又喜与人亲近,想来她一定不会觉得孤单。
我为她在山脚筑了一间木屋,屋里的摆设和那间草屋一般无二。屋外种了一棵柳树,她似乎很是喜欢,我临走前她折了一枝与我。
我在她的眉心画下了一道符咒。数年之后,当她念起这道咒,便可重回人间。
我告诉她,我要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她却说若我不归来,总有一日,她便顺着黄泉水来寻我。
多可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竟比我还要痴。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地藏菩萨伸向我头顶的手掌,我终于想起了在梦中未听清的话,曼珠说:“小幽离,因为你孤独。”
我是冥府忘川河畔的种花匠,当我初次醒来时就已在这片彼岸花丛。
一旁的忘川河里有个丑陋的红衣小妖,她的嗓子已发不出声音,但不知为何每当我对她说话时,她总是会流出血色的泪水。
我不知道我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将要去往何方,我只知道我似乎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从黄泉水尽头的方向划来了一叶扁舟,有个女子立于船头,脚边肩头围绕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木樨树灵。
她笑靥如花,轻声唤我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