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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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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幽离,世人更习惯称我为阎罗。
说来奇怪,虽为地府十殿阎王之一,受世间香火供奉,地府小鬼敬畏,但是我总觉得我不应该属于这里。
在我成为阎罗将满五百年的前一天,我如往常一样躺在彼岸花丛中午休,曼珠也照旧坐在我的左肩上。
她双手撑腮,今天第一百零八次向我念叨:“小幽离,你说我要不要去见沙华?”
本来每当这时我就会照本宣科地提醒她,不要违背神的旨意,曼珠沙华花叶两不相见,这是规则。
但是今天我不想说话,不为什么只是不想。
于是为了表示反对,我缓缓地侧了侧身,让她轻轻跌落在我肩侧的花蕊中。
这时一旁的忘川响起了一阵骚动,走下层奈何桥的新鬼纷纷掉入了河中,这些新鬼自然不全是因桥面湿滑而落水。
看似平静的波涛下,暗藏的孤魂野鬼日日夜夜潜伏在桥底,伸着惨白的双臂,寻找替自己留在忘川的替身。
水鬼凄厉的笑声,伴着铜蛇铁狗的啃噬声和新鬼的嘶声惨叫,混杂着迅速传开,一炷香内这已是第十九次了。
看着充溢血污的忘川,我突然有些反胃。
“听说最近人界在闹饥荒,我上次见到这许多鬼魂,还是你来冥府之前。”
曼珠跳上了我的额头,小手试图抚平我皱起的双眉:“小幽离,莫非你可怜他们?”
我对曼珠的话感到诧异,凡人可不就是神捏的泥玩偶么?
所谓的生死轮回,所谓的喜怒哀惧,也只是按着司命星君的话本,排的一场场戏,从开始便已写好了结局。既然从未拥有过任何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么就算失去了,又有什么好可惜呢?
何况做了几百年忘川旁的看客,曼珠你竟问我是否心生怜悯?
曼珠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我想她一定又把我的眉头揉得通红了,心里涌起一阵烦躁,起身顺手把她扔在了花丛里,然后在她的大骂声中坐了好久。
等到她骂累了,打算重新爬上我的肩头时,我也已做出了决定。
我看着挂在我衣襟上的美丽花妖,笑着恶作剧地说道:“曼珠,我终是要逃走了,未有归期。”
离开之前,我打算拜访地藏菩萨。这位菩萨是冥界最智慧最慈悲的存在,如果我要逃走是绝无可能瞒过他的。
一路上我暗暗编造了许多谎言和计划,可是还未等走到翠云宫,却已见地藏菩萨脚踩莲花,身坐神兽谛听出现在了我面前。
惊慌之下,我正欲抽出袖中的短剑,却只听谛听朝我低声吼了一声。
这畜生向来善辨人心,听这叫声似也没有恶意,我心下稍安,便顺势作了个揖,问道:“不知菩萨找幽离有何事?”
“你随我到人界走一趟,迎长庚星归位,可好?”
我的确听说五十年前李长庚曾转世下凡,想来偏偏是这时寿终正寝了,可是那小老儿何时与我冥府有过半分干系?
我微微抬头看了眼菩萨,他倒依旧是一副普度众生的庄严法相。我心中虽万分不愿,却也拒绝不得,于是默默拿定了主意,今日任是哪路神魔也别想留住我。
我们来到了一座荒凉的小山,半山腰有间漏雨的草屋。
一个老翁躺在屋里仅有的一张草席上,衣衫布满鞭笞的血痕,从额角流下的血将长须凝结成了一团,可不就是太白金星那老头儿。
我自然没能从这面目青肿,血肉模糊之中认出他来,只是此刻他已仙魂离体,垂首站在一个女子的身后,满脸慈爱。
那女孩约莫豆蔻年华,跪坐在草席旁,大概是他在人界的女儿。我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她太过平静。
我听曼珠说凡人惧怕轮回之苦,因而向来最看重生死,往往至亲过世,无论悲伤与否都需痛哭一番,务必要使邻里尽知,以表孝道。
虽这荒山上只此一户人家,但这女子无动于衷至此,莫非竟是个瞎子?
可是我立刻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她突然侧过头抬眼望向门外,目光略微停留在了我身上,四目相对后,微微颔首又无声地收回了。
我一时竟忘了凡人是无法看到神佛的,只是为她清冷的神情所震慑,那轻轻一瞥便仿佛看尽了我五百年的岁月。
我下意识退了一步,看向身旁的地藏菩萨,他却一脸慈悲,微笑不语。饶是我有满腹疑惑也不知如何开口了,便只好低声念了声:“菩萨。”
李长庚似乎这才注意到我们,犹豫着虚空抚了抚女子发上的雨珠,便转身走了过来,拱手作揖,若无其事地打了个照面:“菩萨、阎君。”
“太白金星肉身已死,凡尘俗事了尽,如此便重归星位。”地藏菩萨以密音传声入耳。
片刻间大雨如注,屋旁溪水中打着旋飘过了几张纸币。
曼珠曾告诉我,人间四月有个叫清明的鬼节,凡人会在坟墓旁挂上纸幡来祭祀先祖。这种自我安慰的小游戏,我当时只感到可笑,我太清楚那些亡灵都去向了何方。
离开草屋前,我突然想再看一眼那个女子,但是最后我并没有回头。
太白金星归位后,我在翠云宫拜别了地藏菩萨。可没走几步,一回头却发现那小老儿竟随我来了冥界。他捋着胡须,说什么既然死了一遭,也要来看看轮回的流程才算圆满。
我早已向曼珠夸下海口,当日定会离开,便也免不了在心中将他大骂了一通。
“那女孩儿是我前世的女儿,叫墨蝶。我曾亏欠她许多……”
不管我铁青着的脸,他环伺了一番,拉着我的袖子说。
我心知他另有所图,为了早点打发走他,便只好借来了崔判官的生死簿,扔给他。
我不知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只是他看了许久,又不住地摇头叹气,然后向我作了个揖,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重新踏上人界时,我正要赶回冥府,此时距离我成功出逃已有三年。
正值酉时,我站在长安城最高处,找到了最近的黄泉路口——当朝李丞相的后院深井之中。
今日,恰巧赶上相府公子金榜题名,府内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前厅不时响起丝竹之声,而后院却空无一人。
我一手扶着水井的石台,暗自庆幸开启黄泉时不必再顾及凡人,起身便要跳入井中。
“不可!”
突然有人惊呼一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将我推离了井口,又立即拉起我跑向院子的后门。
还不待我开口,却只见身后匆忙赶来了一群侍卫,怒呵道:“在这边,抓住那个刺客!”
刺客?我当即明白了,毕竟凡人为了争权夺利,也无非这几种无聊的手段。
我本无心干涉人界的权力更迭和朝代兴衰,更何况此次重回冥府牵扯良多,本君哪有闲情与区区凡人办劳什子家家酒!
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我故意停下了脚步,粗鲁地反手拉过身前的刺客,满腹怒气却在瞬间烟消云散。
“是你!”
看着月光下的清秀面容,我又惊又喜,仿佛瞬间回到了那间草屋。
从屋顶漏进的纷纷细雨,贴在面颊上的青丝,少女倔强的脊背,还有被风微微扬起的衣袖,最后凝成了这三年来一次次梦中的回首。
我不愿下任何结论,却无法否认此刻心中的欢喜,只因双手所及的这双眼眸清澈依旧。
“你这是做什么?一次未能杀得了他,投井不成便想自投罗网吗?快随我走!”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的黑衣,张张嘴想告诉她,那些凡人根本就看不到我,他们要抓的自然也不会是我。
可是不知是她太过紧张,还是因为夜露深重,丝丝凉意从她的指尖传到了我的手掌。我突然一句也不愿再解释了。
我悄悄施了个法术,将追赶的侍卫送到了十里外的树林,便任凭她牵着我,穿梭在长安城的小巷。
我们来到了三年前的那间草屋,屋子已被修葺了一番,虽仍简陋但至少不再残破。
她看着我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咬咬下唇,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必须得走了,此处少有人至,你在这里定是安全的。明日……明日我再来看你。”
她神情很慌张,似急着赶赴别处,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深夜之中,她竟毫无防备地带陌生男子到自己的住所,我不知这在凡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似乎有些开心。
趁夜我回到了冥府。
“你还是来了,小傻瓜。”
再次见到曼珠时,她已化为人形,被锁在忘川河中,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说完后就不停的咳血。
而刚被我赶走的铜蛇铁狗,它们在不远处垂涎不止。
“两天前,我刚到不周山,山脚的彼岸花大片枯萎。我试图联络你的神识,却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回来的路上,我抓了只木樨树灵,它说你偷偷去见了沙华。”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她沾满血污的脸,抚摸着一旁的彼岸花瓣说道。
却听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仿佛我讲了什么俏皮话。
“所以你这就回来啦?你不是挺神气地说未有归期么?傻瓜,比起两个小妖违背神的旨意,冥府阎君的离家出走显然有趣许多。小幽离,你不该回来。”
她的声音嘶哑,语气却很轻快,但入我耳中却似疯狂的嘲讽。
我未曾想到,她正同孤魂野鬼一道,困于肮脏污秽的血水之中,被虫蛇啃噬到面目全非,昔日冥府妖姬竟沦落至此。
我不确定这样的惩罚是否因我的牵累,但听说同罪的沙华只是被流放到了凡间。
我苦笑,实在不愿接她的话。
方才进入冥界时,黄泉路上的鬼差虽不敢拦我,但想必此刻已将我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冥府。
一念及此,我便捏了个手诀,念着咒指向沉入河底的捆妖索。可是刚抬手,我就顿住了,那条捆妖锁上根本没有施加任何咒术。
“曼珠……”
“我甘之若饴,此事亦与你无关。”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地握住穿过胸骨的锁链,说:“我本应随沙华一起轮回转世,但是那天我逃走了。我在地藏菩萨座前求了七天七夜,菩萨说若我能跳入忘川河,千年之后初心未变,便可许我去人界寻他,结一世姻缘。小幽离,你该为我高兴。”
我并不高兴,我只觉得难以置信以至于愤怒。
我们本应再清楚不过,这人间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过是神自我满足的产物。神明自以为是地编纂了命运,神明又自我感动地为此写下判词,简直可笑到让我哑然。
而曼珠你竟要为了这虚妄的一世,耗费千年?
“你一定在嘲笑我愚蠢至极,可是当我看到沙华在瞬间变得陌生的眼神,我就在想如果连我也喝下了孟婆汤,那我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竟然这么说。
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忘川河中的水鬼也因此躁动起来,那些都是九大阎王派来抓我的幽冥小鬼。
我不得不离开了,但我仍希望能带走曼珠。
我向她伸出手,第一次如此坦率:“我自三界之外归来,只为救你。”
“你该知道我明白。但是你看,天意终不可违,宿命更无法改写,而小小花妖毕竟不是出逃的阎君。”
她有些诧异,微微歪着头想了想,笑着说:“我们打个赌吧,赌注是让阎君做我的种花匠,我赌你还会回来。小幽离,希望这次输的还是我。”
我不再多言,收回了空荡荡的手。
转身离开时,我似乎看到了她眼角血色的泪水,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便是所谓的诀别了。
我想起了和曼珠相识的那天,我于彼岸花丛中醒来,睁开眼便看到了那个红衣小妖。她站在花蕊的顶端,美艳妖冶之至,施施行礼拜我为阎君。在随后的五百年里,陪我看尽了人间浮华。
想来此后无尽的岁月,便只有我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