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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快雪时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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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雪初晴这个词,光是听起来就有着爽快的美感,加在奇极险极的华山身上,更显瑰丽奇绝。昨夜的雪安安静静地睡在院子里,等着一把扫帚或是一把铲子去唤醒,但这个院子里始终是这么安静,这里的雪也仿佛长眠不醒。
玉鹤仙喜欢院子里的雪地,寒冷洁白,纤尘不染,因此华山的弟子们不会来这扫雪,他们遵守玉鹤仙的命令不仅仅因为他是华山的掌门人,也因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值得尊敬的侠客——任何人都会尊重一位侠客这点小小怪癖的,只是弟子们得选出他们之中轻功最好的人来送枕雪别院的炭火,即使是名动江湖的侠客爷,在华山的冬天也得用炭火取暖。
玉鹤仙此时正闭着眼睛在蒲团上打坐,无论是半旧的深蓝色衣衫和花白的胡子,还是一旁燃烧得半死不活的炭炉,一切都使他看起来像个最普通的老头。听着有人运轻功落在廊下,又往屋里走,但这人却一点也不收敛脚步声,好像故意要吵着他似的,玉鹤仙眼也没抬问道:“怎么老是你来啊,你这孩子就不觉得自己走路声音大吗?”
“当然是我自己要来扛木炭,绝——对不是他们怕踩坏院子里的雪要挨骂!”
来人把声调拖得很长,足以显示出她心情不佳故意抬杠的目的,但少女清脆活泼的声音又使这种故意里带着撒娇的意味。少女把背上背的一筐木炭嘭地一声扔在了地上,从里面拣出几块添到炭炉里去,接着把手罩在炉子上方翻来覆去地搓起了手。
玉鹤仙也像一个最普通的老头同家中小辈开玩笑时那样,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指了指炉子旁的另一个蒲团示意少女坐下。
“马上开春了,得给你找点事去干,你不是老说我年纪太大,说话也古板,这回叫你下山见识见识也好。”玉鹤仙仍然没有睁眼,但他感觉到炭火渐渐旺起来,屋子里暖意渗到人身上叫人想起春天的即将来临,也自然而然地提醒玉鹤仙去筹划春天要安排自己这个徒孙去江湖里历练一番。
花不夜算得上是华山年轻一辈里顶有灵气的,不过十八岁已经能将飞雪十九式使得毫无滞涩,论起剑来也是成本大套颇有见地的,唯有一点是不够好的,在玉鹤仙同她说起江湖秘闻里那些纠缠不清的势力纷争时,她总是敷衍地笑着点头,转过头来又抚摸着她的剑——那是一把三尺长,剑身仅有二指宽且薄得近乎初冬刚结起的河冰的好剑——说道,您说的那些都是虚的,快刀能斩乱麻,我的冰河可连快刀也能斩断。
说这话时,花不夜的眼睛半垂着,嘴角微微弯起,这确实是少年天才应当有的神色。玉鹤仙是很了解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的,以她的天资,假以时日当然能够成为名动一方的侠客,甚至是顶尖的剑侠也说不准,但这个世上天才并不少,自己已经活了七十多年啦,见过的少年天才总也有十数之多,他们在一开始也都是这样一副态度的,然而玉鹤仙想想这些人后来的经历与命运,不由得对花不夜的未来有了一些隐隐的担忧。
华山虽然现在仍然是风光的江湖大派,但其中的维持也并非易事。掌门玉鹤仙已经年逾古稀,这两年身体并不好,他曾经盘算过门派里的这些人,自己的师弟青崖子是个散漫惯了的家伙,他的两个徒弟也跟他一起整天都找不到人,至于自己的徒弟里,六个人倒有三个的武功学得半吊子,三个学的不错的里面,大徒弟韩夙夕气量太小难成大事,排行第四的卫涛又整天不是喝酒就是各处风花雪月的逍遥,也只有老三花睿成点样子——更何况花睿的女儿花不夜又是玉鹤仙在徒孙辈里最喜欢的孩子,几乎要比她师父和她老爹还要像入室弟子。自然这几年玉鹤仙便想着要磨练磨练孩子的心性。
“好啊,最好去远点的地方,过个一年半载再回来,正好不用看我爹板着个脸。”
花不夜并没有好好盘腿打坐,而是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忽明忽灭的炭火,好像那就是从炉子里映出的春天的阳光似的。
“怎么,又跟你爹吵架啦?本来想着你头回出门别去太远,长安就得了,你这么想跑的话——庐州城有一个你挂名的师叔,刚开了个镖局子,你要么去跟着跑两趟镖?”
玉鹤仙睁开眼拿手捻着长长的胡子,扭过头看外面院子,别院的梅花已经开到极盛,经过一夜的风雪斑斑点点地落在雪地里,正像一块羊脂白玉上溅上细碎的血迹。
“押镖啊,就没有那种有意思一点的事吗?”花不夜豁地直起身子,也顺着玉鹤仙的目光往院子里看,华山的景色她已经看了十八年,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玉鹤仙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看着这一成不变的景色而不厌烦,对一个少年人来说,鲜活灵动的事物永远比一切静止的东西——即使那是精致美丽的景物——要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有意思的……那你还是得去庐州,有一件事你得去查查。”玉鹤仙像是想起什么,站起来在一旁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年前截下来的那只信鸽你还记着吗?”
“嗯,还记得……尽日风雪不得停,寒冰摧折新枝桠。也许是有人的信鸽错飞到山上来的吧。”
“可能吧,但上面写的诗可不是什么好话,谁会在大年下的写这样的诗呐?而且——你恐怕不认识,这种信鸽不是咱们这常用的,反而是江淮一带常用的一种信鸽。”玉鹤仙一边翻腾着柜子,一边对花不夜说着话,这使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像隔着一堵墙传出来。
信鸽?花不夜皱了皱眉头,那只信鸽已经被她和师兄弟们玩够了又把纸条绑回去放了,此时也不知道回哪去了,连她的父亲和师父他们都不知道这事——总不可能是一路从江淮流域飞过来的吧?回忆着这信鸽的模样,似乎确实与山上常用的信鸽不大一样,翅膀的内侧带着黑色而不是通体雪白的。可是一只江淮来的,或者说是直隶来的信鸽能代表什么呢?这又叫她从何查起呢?
“你那个挂名师叔叫徐志广,你到了庐州跟人打听一下就行了,见到他就跟他提我的名字——不,还是提你师叔祖的名字吧,他们多少沾点亲戚,然后把这个给他看,跟着他走一趟东路镖,一路往金陵去,路上庐州、扬州、金陵这几处地方多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人跟华山有关系的——不论恩仇,都打听打听。”
花不夜抬手接住玉鹤仙扔过来的东西,张开手一看,是一块雕着灵芝和蝙蝠的玉坠,玉质并不算很好,雕工也不细腻,怪不得玉鹤仙把它随手塞在柜子里又这样扔来扔去的。
“还有啊,下了山把剑收好,不要老拿出来搁着。你那些带子袍子的衣服就别穿下山了太显眼了。要是去拜会其他大小门派的人呢记得好好递名帖,跟人家说话客气一点。铁扇帮的人不必特意去拜会,但是也别招惹……”玉鹤仙此时就像一个即将送别自己家孩子远行的小老头一样唠唠叨叨的,花不夜敷衍地答应着,一边往廊下走。本来温暖的晴日洒到这片完整的雪地上时也变成一大片刀剑的刃尖泛出的寒光似的,直刺得人眼睛生疼。
“过两天要是天气还是好的话就能出门了,记得去跟你爹还有你师父师叔们说一声啊。”玉鹤仙看着花不夜掠过雪地上,带起几片残梅的红色,心里想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