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雪》青牡丹

1、缥缈江湖

　　“手起刀落照着后心这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白芍药立毙刀下。一扭头齐老大可就进来了，说我的好兄弟，你可杀了人啦！”
　　醒木一摔，茶馆伙计便拿着一个小笸箩往茶客们中间转悠，桌子后边先生则拿起手边的书装模作样地翻着，在书后头看着茶客们给钱多少，眼睛一斜在窗户开的一条缝里瞥见了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但他完全不在意，每个茶馆都会有听墙角的，他又收回眼神，看着笸箩里一小堆铜钱满意的点头，准备开下一段书。
　　窗户外头那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又以一种近似飘浮的速度飞快地消失了，茶馆里又热热闹闹地说了起来。

　　对童义来说，从茶馆里听到的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还是比不上吃饱肚子来的重要，他把手伸进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默默数着里面算不上多的铜钱，盘算着买完老道的酒和烧鸡还能剩下多少，能买几个馒头吃。在茶馆听墙角已经浪费了他半个下午的时间，再不快点去买东西，等回去时老道又要揪着他耳朵撒疯了。
　　跟饭馆老板磨了好一阵嘴皮子，省下的钱已经足够童义两天的饭钱了，于是他便将两坛酒拿绳子拴好，烧鸡也穿在这绳子上，所有东西一股脑的用一只手拎着，而另一只手拿着两个面皮发得锃光瓦亮的白面馒头一面走一面吃着扬长而去了。
　　彼时正是春日的黄昏，金陵城外的风还带着一些凉意，裹挟着日落时天上瞬息万变的光彩拂落在少年人脸上，他于是感到有些放松一样地舒展开眉眼，这种神情让少年本来挺端正的长相里掺和进一点陶醉荡漾的神色。假若现在给他换上一身绸缎的衣裳，向过路人说这是金陵城来的少爷，信者也是十之八九的——如果他改掉驼背的坏毛病，也许就是十成十啦——可惜他现在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道袍，袖子刚及手腕上面一寸，衣摆更是只遮住小腿一半，露出打着补丁的衬裤来，头发还披散着——束头发的绳子现在正拴着酒和烧鸡呐——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滑稽。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去，童义又体会到了像听完一段书那样犹如大梦初醒的感受，他脸上那点陶醉荡漾的表情又消失了，重新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脸带愁容的样子。换了这副样子，他的年龄可有些难以分辨了，他看相貌不过约莫十八九岁，但所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人神色似乎都应当，至少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是那样陶醉荡漾的，但童义脸上所带的愁容又让人觉得他好像在这人世之中已经浮浮沉沉许多年。
　　事实上，这愁容正为着他的年龄，尽管自从哥哥死了，童义已经渐渐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兴许是十九，兴许已经二十了——这可就麻烦了，既然自己有可能已经二十岁，那么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子啦，怎么好整天这样混日子而没有一个正经的营生呢。
　　论着正经营生——自己还算有膀子力气，去当个挑夫，给人赶大车都行，还算认识两个字，也算会说话，也许能找到个饭馆茶馆小伙计的活也不错呢——最好是茶馆，那样就不用再听墙角才能听上段书了。童义于是暗自决心明天一早就先去茶馆问问掌柜的，不过茶馆的张老板可不好说话，已经把他从墙根底下赶走好几次了，如果不成的话就再去另一条街上的饭馆和绸缎庄问问，总该有人要招学徒工的吧——正这么想着，他已经回到了村上，村口上正是那座破道观，他于是暂时收了心思，大声地喊起不知道躺在哪里睡觉的疯老道来。

　　疯老道其实并不很疯，也不够老，更不像个道士，但这座道观也不像人们所称呼的一样，是座破道观，它只是稍显旧了一些，经过童义的修葺还是足以承担遮风挡雨的工作的，疯老道也是如此，他不醉时也经常穿上他唯一一件稍微体面的道袍去给人家做法事挣几个钱，人们说他疯则是因为他常常喝醉，喝醉之后就会开始说些疯话。
　　现在疯老道从道观的两间厢房之一里面有气无力地答应着童义的喊声，童义听了一会才确定他是在厢房里头。
　　“道长——你的酒和烧鸡买来啦！”童义还剩下半个馒头叼在嘴里，说话的声音咬牙切齿的。
　　“这么晚？你小子肯定又偷偷跑去干别的了，是不是跟哪家小姑娘鬼混去了？”
　　“喂，这我发带，你别扔地上啊！”
　　疯老道拆了那串叮铃咣啷的东西，顺手就要把绳子扔了，童义往前一扑抓着那根布带子拍着沾上的灰。
　　“发——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偷的隔壁孙家媳妇的腰带，哈哈哈哈哈！”
　　这一下吓得童义想捂住疯老道的嘴，疯老道今天还没开始喝酒竟然就说醉话。
　　“烧鸡还堵不上你的嘴吗疯老道？我就是去茶馆听了会书回来晚了，你至于这么造我的谣吗？”
　　“哼，茶馆啊，你都听到什么啦？”疯老道揭开酒坛子的封口，仰起脖子往下灌了一大口，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童义已经重新把头发束起来，虽然也不过是把头发在脑袋后面胡乱束成一把而已，听疯老道这么问，他转悠两下那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眼珠，按住疯老道拿酒的手，反而问道：“疯老道，从前你说的那些江湖上的事都是醉话吧？趁你还没喝醉，我问问你，侠客爷们真的像书里说的那样能御剑飞行吗？一个人能挡得住百万大军？”
　　疯老道被按着酒坛子居然没恼，他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表示不屑的声音，随即另一手揭开了第二坛酒的封口，又拿起来往喉咙里灌。
　　“那群说书的知道个屁！老子当年纵横江湖的时候，他们还在村口撒尿和泥呢。御剑飞行？百万大军？全他妈放屁啊！”
　　疯老道脸上写的全是不屑和傲气，仿佛他真如自己所说，是个纵横江湖的盖世豪侠，全然有资格置评这些茶馆里本册上的江湖，可他才喝了两口酒，理不该醉成这样。
　　童义也如此想，拿手在疯老道面前晃晃，好像想确认他是否又在发疯。
　　“疯老道，你又说疯话了，纵横江湖？可是你连我都打不过诶？”
　　童义还想继续再问，但是从疯老道的方向飞过来一只鸡腿，半坛酒，童义赶忙手忙脚乱接了下来。
　　“烧鸡还他妈堵不住你的嘴吗？小兔崽子！”
　　堵得上堵得上，童义这么想着，在一片黑暗里坐下吃起了烧鸡喝起了酒，也不再追问那个茶馆里听来的，虚无缥缈的江湖了，只是他后来回家的时候想起，似乎忘了告诉疯老道自己正准备要去金陵城里讨生活了，今后也许不能再替他跑腿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新坑啦，可能不会日更，但会保证每周至少两更的。这篇的节奏不像之前一样剧情紧凑，希望通过一些真实的细节来还原一个现实世界里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