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遑》衣叉叉叉

2、第一章 夜月乌啼 02

　　第一章夜月乌啼 02
　　暗夜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悄然降临，空旷的四野之上，刚与同伴交接完职务的林钟疾步走在归家的路上。
　　树影晃动，风声擦着他的脸呼啸而过，宛如死神在耳边低语。
　　混沌的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他，林钟忍不住顿足，四下顾盼。周围是一片浓稠的黑，头顶云雾中透出的几线月辉像圣光指引他前路。
　　才放下庸人自扰的念头，忽然茫茫中传来一声鸦啼，如死水投石彻底打破这一刻的平静。
　　林钟惊愕抬头，正逢一弦皎月从淡薄的云雾中现出真身，前路顿时在眼前开阔起来。未待他松出一口气，又见数只乌鸦随着弯月冲破云雾，疾掠而出，仿佛刚冲脱牢笼的困兽，向天际四散，转眼又像互有牵制，于半空麇集伺动。
　　“不过是群晦气的乌鸦。”
　　它们在夜色中时融时现，令人厌烦。林钟骂骂咧咧继续往前走，然而一路走来群鸦的影子始终徘徊在他脚边，与他自己的影子纠缠又分离，拉扯出诡异的画面。他脚步变得虚软，心头也开始打颤，未知的恐惧永远比明处的杀机更令人悚然。
　　虽不知此中缘由，至少它们的目标是自己，这点毋庸置疑。
　　手中无寸铁，前路漫漫又看不到尽头，林钟只有加快步伐埋首疾走。远远地，又响起一阵鸦啼，叫声直刺耳膜惹得他脑仁嗡嗡作鸣。他脖子一梗停下了，多年的官差生涯埋下的警觉告诉他，斜后方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什么在跟着自己移动，正朝他的方向逼近。
　　这下，林钟彻底相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前些日子屋外的可疑动静已初露端倪，可他仍旧迷惑的是，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他定定地看向斜后方，极力想看清掩藏其中的真面目。很细微，但那里确实有人，一步一步，来自地狱的脚步声和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呼吸声。
　　“什么人？”他压低了声音问，不知是生怕惊动那黑暗中的变数，还是害怕泄露自己内心上涌的恐惧。
　　没有回应。风在尖啸，脚步声在持续，轻缓又从容，犹似在自家院子里闲庭漫步。可每踏来一步，头顶上的鸦群便啼叫一声，似在代替无人的回答。
　　忽然刮起大风，尘沙扑面。不知从哪处飞来一张纸盖在林钟脸上，他伸手抓下，借着月光看去，正是烧给死人的冥纸。蛰伏在心里的恐惧终于破体而出，他只觉得指尖发麻使不上力，那张黄纸被风刮走不知去向。空抬着手，呆滞地睁眼，正前方压迫他心志的黑暗中，大片大片的黄纸正随风向他涌来，将他包裹在漩涡中心。
　　林钟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死后，亲人祭奠他的那一幕。此刻，绝望与恐惧在心里扩尽。
　　“究竟是什么人？”他再一次问道，发出的声音已涩哑得难以分辨。
　　无人回答。
　　越是沉默越是令人发怵。
　　“深更半夜故弄什么玄虚！”
　　四野静了一瞬，随后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头顶伺机而动的鸦群在这一笑后越飞越疾，那脚步声也越走越近，笑声散去变成唏嘘念白：
　　“承宫四宇……”
　　林钟加快脚步，决意对周围一切声音充耳不闻。
　　那似憎似叹的声音却如影随形：“十方宫……”
　　林钟再也顾不得其他，跑了起来，被路边石块绊倒后又爬起来继续跑，不敢耽误一秒。就在看见不远处家中的灯火时，他如鼓的心跳终于缓和下来。纵使结局已定，死前能再看一眼妻儿也让他稍感宽慰。
　　天地却在这时忽又重归寂静，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
　　他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鸦群不见了，脚步声也消失了。
　　“命捡回来了？”
　　话音落尽，忽然唰啦一阵异动，林钟猛地抬头，群鸦如一团沉重的黑影猝然闪现在他头顶上方，向他俯冲下来！
　　一声短促的惨叫破空响起，即出即止。
　　消失的脚步声复又出现，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口中继续方才未完的念白：
　　“少皇……褚令夷……”念得悄然又缓慢，口吻闲适，仿佛正与亲友围桌而坐，娓娓轻谈家长里短。
　　承宫四宇，十方宫少皇，褚令夷。
　　当最后一个字落幕，群鸦齐头并进向天空四散开去，露出林钟的身影来。他瞠目圆瞪的双眼已涣散，身体以扭曲的姿势跪在地上，下一秒整个人颓然倒地，满身血洞汩汩溜出温热猩红的液体，在他膝下汇成血洼。
　　声息已绝，映入林钟眼底的月光终于被黑暗遮蔽。
　　那人走至他身边，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林钟空洞的双眼仍在固执地注视某处，那人顺着看过去，不远处的矮坡下，隐约可见一户亮着灯火的人家。
　　那人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真是可怜啊，不过你安心，我会帮你把尸体带回家，或是让他们……下去陪你，也无不可。”
　　言罢，他抬起手，向林钟心口伸去……
　　黑暗已至，很快，黎明将临。
　　拂晓中的御神龛，阒秘无声，宛如无间地狱。
　　风，不间断的风，贴着地面卷起扑向敞开的黑色大门，门后是一片昏沉沉的灰，介乎黑与白之间。
　　玄衣如墨的年轻男子携着一身曙光踏进门来，衣摆轻动，所过之处带起隐隐劲气，四壁之上的蜡烛瞬息点燃，照亮整个大殿，照清坐在殿心的鹤发老者。
　　老者一脸倦容地看着脚下的地面，不知是一夜不眠还是晨起刚醒。
　　玄衣男子默视他片刻，才缓声开口：“师父，餮鸦已经训成。”手腕轻抬，停栖在他手背上的餮鸦此刻正收紧羽翼冷眼窥视着老者。
　　厚重的黑铁建成的御神龛，生出的沉默也压迫人心。阐悬子依旧眉目半敛，望着脚边的虚空默不作声，罔若未闻。
　　玄衣男子眉心微攒，眼底隐晦的寒芒乍现即逝，声音却难掩清凛：“师父，事到如今，您难道要后悔么？”
　　阐悬子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看了眼爱徒，将目光最终停留在眼前的餮鸦上，一身黑羽，唯独一双赤红的利眼透着嗜血的光泽。
　　他瞥开眼去：“那些百姓何其无辜……”他不难想象被这样的东西盯上的下场。
　　这次轮到玄衣男子沉默了。
　　门外的狂风不息，树上的残叶不止，万物皆如此，一旦开始便永无止尽。
　　玄衣男子沉声反诘：“我们死去的族人同样无辜，您有没有想过他们难以瞑目，或许此时正在地下睁眼看着您，静候大仇得报的消息？”
　　阐悬子浑身一震，终于无言以对。
　　停在玄衣男子手背上的餮鸦忽然扑腾了一下翅膀，察觉到它的不安分，他手一扬，餮鸦振翅而起，向门外飞去。他看着阐悬子，有不满也有不忍，终是只说了一句：“它又饿了，我带它觅食去。”
　　转身的间隙，听到身后的人问：“去哪？”
　　“放心，不是人血。”
　　至少这次不是。
　　黎明已至，黑夜将重头再来。
　　林钟的尸首于翌日一早被同仁吴班头发现。
　　他比林钟年长许多，林钟的这份差事便是他大力引荐的，他素来对林钟这个后辈照顾有加。因前一日见林钟神情委顿，对家中发生的怪事也是一副欲言还止的模样，吴班头放心不下，便决定在早上接班前去林钟家中打探真实情况。
　　哪料行至半途却在路边野径先一步遇到了他的尸体，更令他骇然的是林钟的死状，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他当即想起林钟家中的妻儿，朝矮坡下奔去。还未冲进屋便凝住了脚步，白色窗纸上的血痕渗透纸背灼疼了他的眼。
　　失魂落魄回到野径前，吴班头将林钟的尸体背回家中与妻儿安置在一处，搬动尸体时从林钟的衣襟内掉出一张纸条，上面是三个鲜红的血字——
　　褚令夷。
　　他认出这不是林钟的字迹，是凶手写的。
　　“可为何要写少皇的名讳？嫁祸么？”疑思骤起，吴班头又随即摇头。不对，先不说没人会信是少皇做的，单就留一张写着少皇名讳的纸，这样的嫁祸未免草率。
　　左右权衡后，他离开林钟家前往朝天阙，事已至此，还是亲口向少皇禀明详情后再做打算。
　　来到朝天阙，说明来意后，内侍将吴班头引入殿内。
　　但见远处一人正坐在清池边喂鱼，那人的指尖，发端，衣衫，都被阳光催染出一团晕黄，无端令人神往。
　　引随玉听见他们急促的脚步声，侧头转身，待脚步声近了才温声问道：“怎么了？为何这样急匆匆的？”
　　吴班头不由向池中投去一瞥，水清无色不愧于清池之名，可他并没有看见任何鱼影。摸不透其中玄机，他收回心思，拱手行一礼，神色变得恭谨：“引公子，少皇在殿内么？”
　　引随玉眉目间流出微微笑意，正如身后的池水莹玉无瑕：“他有事外出，眼下不在朝天阙。”一时未听吴班头接话，辨出他恐在踌躇不绝，便又指点道，“若是要紧事不妨先跟我说，我稍后差人寻他回来。”
　　朝天阙内谁人不知引随玉与少皇亲如手足，辅佐君侧多年。吴班头虽职位低微却也有所耳闻，低头一番思量后，觉得眼下唯有如此，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详述。
　　听罢，引随玉唇角的笑冻结了一瞬，也只细微的一瞬，很快又融化在秋风中，他问：“那张纸条何在？”
　　吴班头从怀中摸出，双手奉上。
　　引随玉接过，捏在手中细细摸索了片刻，又问：“除此之外可还留下什么线索？”
　　吴班头一怔，懊悔不已：“属下来得匆忙，不及仔细勘查。”
　　引随玉颔首：“不妨，此事你便不用管了，回去安心当差，我会令人将林钟一家三口好好安葬。这纸条我留下了，少皇回来后我便向他说明情况。”
　　吴班头显然还有话要说，却没说，最后只吐出重重一声哀叹。
　　“是，属下告辞。”
　　他正待转身，又听引随玉叮嘱道：“切记此事不得向外声张。”引随玉扬手，示意手中的纸条。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