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遑》衣叉叉叉

1、第一章：夜月乌啼 01

　　楔子

　　暗，浓稠的黑色，光，诡异的红光。
　　封闭的密室内幽深阒寂，像一座久经无人问津的坟茔。黑暗包裹着殊几道和他对面端坐的年轻男子，男子身后亮着半截蜡烛，这也是整间密室唯一的光源。蜡烛的红芒溅上他半边轮廓，昏暗中那张双目紧闭的面孔一时间似哭又似笑。
　　殊几道长长透出一口气，转向角落：“他不日便会醒来，我可以走了吧？”枯朽的嗓音响起又一点点融进周身的黑暗里。
　　角落里一人依墙而立，即使浑身沐于黑暗也难掩温儒的气质。他一双盲眼微动，轻轻点头。
　　密室门开，泄入一线光亮，随即又堙灭。
　　盲眼公子走到年轻男子身边，探手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不起。”
　　烛芒微动，年轻男子身侧还躺了一个少年，少年面容沉宁，被人妥帖地收纳在一副棺材中，鲜血从他胸前拳头大小的伤口中汩汩淌出，染红一片。
　　蜡烛燃尽，噼啪一声灭了，回复到原始的混沌中，外面狂风又起，永无止境的生与死。

　　第一章夜月乌啼

　　01
　　又是一场秋雨。
　　眼下正值日落时分，细密的雨线让十方宫上空灰濛一片，偶有两三点黑色的巨鸟啼啸飞过，看得也不甚清晰。
　　城门前缭垣过雨，人潮却未减，依旧熙攘，进城的队伍蜿蜒出数米。
　　一个穿月白色衣衫的男子抬头看着城楣上十方宫三个字眯了眯眼，双目中微含一丝笑意。
　　石质的城楣四角突起，中间内凹，左右两侧分别刻制了凤与凰两只灵瑞，一者傲然昂视，一者俯首称臣。每一根线条都圆润流畅，神情灵动，仿佛眼前的凤凰真会在不经意间脱框而出。
　　经数百年的日夜更迭，左边的凤头已近斑驳，只余右边的凰在澄静如练的时光风霜里孤独地振翅引吭高啼，凤与凰共演的图景变成如今意味深长的缺损。
　　门洞前设有关卡，八名腰间佩剑的官差肃立守卫于此，队首的两名官差负责盘问。在放行的过程中一名年长的官差快速瞥了一眼对面形容恹恹的年轻后辈：“林钟，你今日怎么一点精神头儿也没有，生病了？”
　　被叫作林钟的年轻官差摇头，神色间有些恍惚：“最近晚上睡觉时总听到屋外有可疑的动静，心里头发虚，折腾得我都不敢闭眼呐。”说罢，叹出一声尾音沉重的无奈。
　　老官差不由帮着寻思：“会不会是山里跑出的野猪觅食来了？”
　　“不像。”
　　轮到白衣男子进城，老官差辨声察色看出林钟不愿详谈此事，便草草结束了闲聊。恢复肃容，将他拦下，眼神略微打量，只见眼前的白衣男子神采飞扬，面容与黑发被雨水染得微湿，更衬得眉眼如画。分明是秋日，一双清眸却氤着春日的熏风。
　　“从哪来？外来人进十方宫前要检查随身行李。”
　　白衣男子用下巴点了点排在自己前面的人：“为什么他们不受检查？”
　　“十方宫当地人有通行证，条例规定他们不需要接受检查。”
　　“这规矩倒有趣。”白衣男子半嘲半无奈地摊开两手，“不过，二位官哥难道看不出我的随身行李只有这一把破扇子么？”末了将折扇递上前，露在衣袖外的指节莹白瘦削，是少见的秀气，“要检查么？”
　　林钟与对面的老官差相互对了一眼后接过扇子，展开翻来覆去地瞧，没发现任何异常，又还了回去，接着盘问：“从什么地方来？”
　　“东域破角。”
　　这四个字如病疫一般在林钟眼底激起一丝厌恶，再开口时语气已见生冷：“来十方宫做什么？”
　　白衣男子仿佛对眼下的气氛变化未有所觉，依旧是清风朗月般的语调：“成家立业。”
　　没人料到会听到此般回答，林钟等人还未回味过话里意思，他衣袂一振，已趁隙踏进城门融入人群中。
　　“哎我们还没问完呢！谁准你走的？”
　　白衣男子向后摆摆手，头也不回：“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后面的人还等着进城呢。放心，我不是可疑之人，祝二位官哥今天过得开心。”
　　林钟追出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要紧，由他去吧。”
　　林钟闻声抬头，城楼之上戚筵北里一身青衣迎风展立。他看着渐逝的白色衣影悠然轻笑：“看来接下去可有意思了。”
　　有风扑面，凉意醒人。雨势已渐趋停歇，戚筵北里举目四顾，城外的老树群中，零碎的天光越叶而出，一驾黑身马车静卧树下。不多久，从城门内走出一老者将马车驾进城中。
　　付撄宁入城后在街上走逛了一会儿，这时脱出人群走进了一家店，店外头幌子上是笔墨饱酣的硕型“酒”字，待他再出来时，手中已然拎了两壶酒，却不由向隔壁的茶馆侧目。
　　雨下得静谧，时不时掉下几滴。茶馆里座无虚席，氤氲的茶香和鼎沸的人声如汹涌的山涛充盈耳鼻。付撄宁嘴角勾出浅笑，与世隔绝三两载，好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热闹的氛围了。
　　他仰头，眯眼凝望青灰的天际，十方宫的天和破角相似却又不太相同，破角很少下雨，一下便来势汹汹，少有如此轻柔绵密的雨。
　　他喟叹一声，任雨落满襟，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行去，直入郊野。直到越走越深，入目处只有荒草连绵，脚步才缓顿下来。
　　来到一条山间小径，忽闻扑簌一声，林间飞鸟惊惶四散。付撄宁凝神看去，远远地望见一个女人怀中抱着一捧草从山岚中走出，白裙蹁跹似云中雾，仿佛随时会突然消散不见。待走到近前时付撄宁才看清她模样，黛眉鬟鬓，清风玉质，浑然脱离出背后的荒景自成一幅画。
　　那女子脖颈微弯眉目半垂，也不抬眼看他，错身之际，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被风吹起，撩过他的鼻端，直冲心口。
　　那是一股腐朽味，被黑暗浸泡多年的腐朽味。那年他从长眠中醒来的一刻似乎也闻到过同样的味道。
　　她口中喃喃低唱一首不曾听闻过的调子，词听得并不真切，只模糊听到几句：
　　“结发以作紫钗拾，
　　怀草佯当孤儿影。
　　夷子漂游寻万里……”
　　付撄宁脚下一滞，忍不住驻足凝视她的背影直至再次匿入岚烟中，心中低忖：“为什么看着她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下一秒他又摇头失笑，“这酒还未及入喉，我却已经开始犯迷糊了。”
　　日暮已至，天头半明半晦，一路行来少有烟户人家。近处修竹半环，溪涧流水漾动，远峰半墨，好一处远近皆宜的世外。
　　“水土丰润，适宜逗留，可惜眼下四野遍地无花略有些遗憾。”说话间，单手振开折扇，付撄宁执扇轻摇，继续前行。
　　背后酥松湿软的泥地上，雪白的花瓣随他逶迤一地。
　　终于看见一户人家，四方的院子里停放了一辆垂着黑色帘幕的马车，付撄宁伸手撩起车帘看了看。此刻已近日暮，透过腐旧风化的木头窗棂可以看见屋内亮起的铜烛台。他来到门前出声询问：“请问家里有人么？”
　　屋内响起轻微的动静，片刻后一名老翁牵着半大的小女孩走出门来，见到来人后有些意外，身前的小女孩更是睁着大眼滴溜溜好奇地瞅着他。
　　“年轻人不像本地人啊，有什么老朽能效劳的么？”老翁说着侧身让出门来，“夜里天凉，进来喝杯茶吧？”
　　付撄宁稍作沉吟，并不推辞：“既如此，却之不恭。”随即步入屋内。
　　“家里简陋得很，让公子见笑了。”
　　“哪里。”付撄宁却没有打量屋里的意思，将手中酒壶放到桌上，正眼坐下了。
　　老翁就着昏暗的烛光倒下一杯茶：“请用茶。”
　　茶汤表面带着水纹被烛光一照让人想到西垂的落日，付撄宁忽地心间一暖，忙道：“老人家无须客气。”
　　老翁在对面坐下：“观公子打扮不像住在这儿的人，特地跑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付撄宁一时赧颜：“其实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我在寻栖身之处。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所以贸然打扰，想问问这附近可还有闲置的空屋？”
　　老者恍然：“有倒是有。”他朝门外遥遥一指，“往前再走几里有一座废弃的空屋，只是已经许多年没人住了，而且此处荒僻，你怕是住不惯。”
　　付撄宁摇头：“无碍，我看中的正是这里少有人打扰的清静，再废再破重新打扫后照样能住。”
　　老者见他心意决然也不再多言，指点道：“你住下后再到官府那登记一下就行。”
　　“多谢。”付撄宁将目光转向院中的马车，此刻夜色又浓了几分，湮没马车一角，“对了这马车是您家的么？”
　　老者叹息一声，如实相告：“倒也不是。老朽下午到市集采买时遇到一名姑娘，她给我一锭银子让我把这马车驾进城来，事后再寻她已不知所踪，只能暂且安置在家中院子里，日后遇到再行归还。”
　　“那姑娘是不是一身黑衣，形貌还不错？”
　　老翁连连称是：“公子认识她？”
　　付撄宁微笑摇头：“并不认识。”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朵花来，弯腰递到一直依在老翁膝前的小女孩眼前，“秋意一浓百花便谢，这一路来都没有见到任何的花。小孩子的眼中多点颜色才幸福，这个送你。只要你心里的希望不灭，这朵花就永远不会谢哦。”
　　小女孩抬头看了看爷爷，得到首肯后才红着脸双手捧宝似的接过，一张小脸被欢乐挤满。
　　付撄宁揉了揉她的头，转向老翁：“多谢老人家的款待，在下告辞了，不然今晚便要留宿野外了。”
　　走走绕绕再行过一座木吊桥，终于找到老翁所说的空屋。屋背靠山，墙根爬满半尺高的野草，半扇窗子在风中吱吱作响。他借着月色四顾打量，频频扶额苦笑：“这清理起来似乎不太容易。”
　　岚气流拂，凉意已率先夜色袭来。他猛然用扇柄一敲脑门，这才惊觉道：“坏了！酒落在刚才那个老人的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