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配不配 ...
-
路苍庭弯腰将福宝扶起时,周围没有一人上前,他身子骨弱,咬着牙才把这小胖子拉起来,主仆二人看着可怜,但如果其中一人是路四,这场景就好笑起来了。贺沁月捂起嘴笑了两声,用眼去睨楼下的路苍庭,看他要如何做。
但她想他八成不会上楼来,路四的把戏就那几样,指不定又是在楼下闹出大动静,引得周围来看,徒增笑料罢了。
“四郎君你别上去,咱们回吧。”福宝扯了扯路苍庭的衣袖,用眼角偷偷去看楼上的三郎君,明明是亲兄弟,却更像仇人,每次撞见都要出点事,这次两人之间还裹着贺家兄妹,四郎君一个人肯定应付不了。
路苍庭没有理会,他拍拍福宝的手,起身上楼。场面一时安静,只听见鞋履踩上木梯的吱呀声。路苍庭走到贺沁月面前,问道,“福宝是怎么回事?”
“他惊了我,我还没做什么呢,他倒是往后退着自己把自己摔了。你们主仆挺像的,都是草纸糊的爆竹,人怂动静大。”贺沁月哼了声,特意偏头,露出了发髻中的一抹蓝色,“我刚都听见了,你是来找这根簪子的吧。你想要?”
贺沁月说的是实话,他们虽然看不上路四,但是也不至于拿他的小厮撒气。是福宝一来就撞上了路从兰和贺家兄妹的眼,吓成个鹌鹑,跑路时没注意脚下。
路苍庭终于看见了海髓的模样,莹润的蓝色陷在在乌黑的发丝里,确实好看。
贺沁月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勾起嘴角,挽着贺星白的胳膊,声音娇俏,“想要的话,你就把道歉的话说好听点,承诺以后好好做个人,这簪子我就给你。”
路苍庭算是见识到了贺沁月的一张嘴。他以前住院时能见到的人也就那些,言语往来内容单纯,还从没当面被异性这样奚落过,他内心失笑,脸上表情没变,“我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是你招惹在先。”
贺沁月瞪大眼睛,“我何时招惹你了!”
路苍庭搜索着原主的记忆,娓娓道来,声音清冽,“前岁的明寂仙君像、五鹿踏青图,去岁的观霞论道彩釉瓷盘,还有前日的清风瓶,哪一样不是我先寻得,又被你夺去的。这不就是招惹。”
“……路四,我从前怎么不知你如此能计较。真不像个男子。”贺沁月表情奇怪,她张张嘴想说点别的什么,却囿于性子,不爱找借口,只能承认了,“行,就算是我招惹在先。可你不过是见你爹喜爱从兰兄风雅后,突然冒出来东施效颦罢了。我不忍心看见那些宝贝落在你手里暴殄天物,又有哪里不对?”
谁都知道路四不通文墨,是阳城府学中最差的学生。
路从兰闻言嗤笑,想听他这位弟弟下一句要辩些什么。
路苍庭站在那里,他身型削瘦,繁复精美的袍子穿在身上,只能感觉得到那股强撑一口气的无力和阴郁。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二人的脸,他们脸上挂着相似的笑容,对贺沁月的话表达出无声的支持。
没有人知道原主到底为什么要重金求购那些名家珍品,就连路苍庭也搞不明白,只是看过一本关于明寂仙君的野史文集而已,怎么就会对收集与那人相关的东西这事产生这么大的热情。
但不管他明不明白,这份热情都已明显被人踩在脚下,只因为这些人认为,他与那些格格不入,他不配。
何其可笑。
路苍庭感觉到有一股气闷在胸下,他静默了会,不怒反笑,脸上露出属于路四的无赖模样,却又与之前不尽相同,“哪里不对?我见我爹喜爱路从兰才去模仿他,这话就不对。我爹愿把他的名印拿出来给我打借条用,他路从兰没有,这才拈酸,在背后和你们一同坏我名声,真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喜欢的东西,我爹都未说什么……”他话说到一半,看见这三人脸都黑了,才慢悠悠道,“你们倒是跑来指手画脚。”
路从兰虽比路苍庭大上三岁,到底是半大少年,被自己看不上的亲弟弟当众说他‘拈酸’,再君子的脾性也忍不了了。咬牙上前,“路四,你真真是无耻!”
路苍庭亦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偏头,对路从兰道,“你我还有贺家这两人每天所吃所用,不都是父赠母予的。我不过是举个例子,证明爹偏疼我,你就说我无耻。谁都知道贺星白兄妹是贺城主心头肉,那他们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无耻。”
路从兰衣袍下的双拳紧握,他知道路四现在是在胡搅蛮缠,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以往的敏捷才思在此刻全没了踪影,因为路四说的对,尽管他们三姐弟讨厌他,可他却是路父最疼爱的孩子。不是没有嫉妒过的,只不过父母的偏爱毫无道理可讲。他费心苦读,在书院取得优等的成绩,在父亲嘴里却成了对路苍庭的遗憾,长者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叹息,“要是庭儿也如你一般,我可就省心多了。”
路从兰看着不远处的路苍庭,回想起母亲头七那天,他从灵堂里偷跑出来,去看自己的新弟弟。
小孩子尚且不懂悲伤,只觉得满院子的白,看起来真素净,比不上花红柳绿让人开心。
弟弟睡在父亲的卧房里,他进去时,看见父亲也是一身白,怀里抱着小小的襁褓,脸上的表情他看不懂,只觉得悲伤又宁静。他那时已有两天没有见到父亲,兴奋地扑上去,刚想叫人,就被捂住了嘴,“你弟弟刚睡着,别吵醒了他。”
屋里安静非常,后来他被姐姐带了出去,边走边回头,去看那个伟岸的人影,心里委屈了许久。
不是委屈父亲没有抱他,也不是委屈自己不能出声,他自己也搞不懂那股委屈来自哪里。后来,路从兰慢慢知道了。他的委屈来自于作为兄长的忍让,来自于父亲的忽视,来自于他还懵懂着,却必须学会懂事明理。
因为父亲已经为弟弟伤透了脑筋。
路苍庭越长大,越不服管教,或者说没人能管得了他。他身体不好,讨厌吃药,不知道从哪里晓得了自己活不过十七,当天就留书一封离家出走,说治了也是白治。那是路从兰第一次看见父亲急到落泪,后来找了三天,终于在去茂城的路上找到了路苍庭和福宝。刚回到家,路苍庭就大病一场,等醒来后,他更加胡闹了,在府学里偷看风月画本、和地痞流氓厮混、用墨泼了先生的字画、倒地装病讹人……路家因为他,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路从兰每每想到路苍庭,想到他是母亲用尽力气送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的心里就翻滚起愤懑的情绪。后来他学了剑,学官称他颇有天赋,剑气果断,却不知道他的一腔心绪只能靠剑疏解些许。
贺星白没有发现路从兰的异样,他一向迟钝,脾气却大,半点不懂‘忍’字该怎么写,一听路四胡吣他爹,当即就怒了。他身高体壮,一个顶路苍庭两个,像头小牛似的,冲着路苍庭就过去,伸手捉他,“叫你编排我亲长!”
路苍庭顿时一惊,想着自己别不是又要被人拎起来。就是抓娃娃也没这么频繁的,次次都抓他一个。
路苍庭险险躲过,他反应快,身体虽弱,四肢部件倒没什么大问题。他咳嗽一声,“在我家店里打我,贺大郎君真是威风。”
他这一句话还真止住了贺星白的动作,路苍庭哼笑,站直身体,还有些微微气喘,“方才你妹子亲口承认,是她先来惹了我,才扯出后面这些官司。照你们的逻辑,我也可以说她贺沁月俗不可耐,满身艳俗,衬不出这龙明簪的半分灵气来。”
贺沁月此时就站在路苍庭身边,对上路苍庭讥诮的眼神,她柳眉一竖,刚要辩驳,却见对方朝她伸出手。贺沁月猝不及防,头上的龙明簪就被人轻巧拿下。路苍庭把玩着簪子,口中称赞,“果然,这簪拿下来之后,看着倒是比之前更美了。”
平心而论,贺沁月和俗不可耐四个字沾不上边。她是城主独女,从小千娇百宠地长大,见过她的人无一不夸赞她的好样貌。如今却被长得跟骨头架子一样的路苍庭这样贬损了一顿,尽管他们之前也经常吵嘴,但路苍庭这个草包,只会翻来覆去说车轱辘话,要不就倒地卖疯,哪有今天这么牙尖嘴利。贺沁月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城府还不够深,眼泪霎时就涌上来了,朝贺星白扑过去,“阿兄!呜呜呜呜……”
贺星白剩下那点愤怒都被自家妹子淹没了,他搂着贺沁月,没法再找路苍庭的麻烦,只能边柔声细语边瞪人。
而路从兰依旧没有反应,路苍庭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惹他。
既然彼此厌恶,就最好少一些交集。重活一次,路苍庭不想再在亲属关系上多费心思,他不愿再继续上辈子的“体贴懂事”,去人为调整父亲心里的那一杆秤。
想要与所有人都交好的代价,就是必然要做出个人的牺牲。而他,只想把属于自己的,都牢牢抓在手里。
路苍庭将簪子插进自己发髻中,扶着栏杆,慢慢走下楼去,对看呆了的掌柜道,“叫台轿子来,送我和福宝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