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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世流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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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晴川论道会盟,这是一场难得的盛会,各家都带着子弟前往。齐付刚发现自己的小儿子竟然继承了自己的修炼资质,到达了灵力二转五阶,于是决定把他也带上。马车上,齐君合第一次和自己的弟弟相处,他有心想说一些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表情显得越发严肃了些。清回有些好奇这个哥哥,但觉得他身上散发出闲人勿近的高冷气场,就默默端正坐好了。过了好一会,君合说,“喝水吗?”,清回道,“谢谢兄长。”又过了好一会,终于君合又开口,“平日都读什么书?”清回道,“回兄长的话,只读过世礼。”是啊,君合这才想起来家里没人关心清秋阁的情况,自然不会特地请老师开蒙,能有这么一本认字的书就不错了。这就尴尬了,于是恭喜君合同学达成了“把天聊死”成就,两人老实的默默一路坐到了会场。只是君合又怎么会知道,这一生只会和弟弟说这么两句话呢,倘使早知道,早知道清回的一生,竟这样的短。
去到会场时世家见礼,无人关心清回,他像一个小尾巴,零星听到几句也是关于霓裳的闲话,君合内心的保护欲有点爆棚。论道中场之时,晴川仁提议让小辈们展示展示对道的感悟。世家公子,谦逊自持,一时无人应答,清回就站了出来,走到大厅中央。清回向晴川仁行了礼,晴川仁笑着看了看他,“这位小友想如何展示?”清回道,“回晴川族长,学生想以琴音载道,论的是荣枯之道。”晴川仁惊讶了一下,道,“小友请。”于是清回转头向齐付,“我没有带琴,父亲的琴可否借我一用。”
他站出来时,大家表情都有点没绷住,哪里来的不懂事的,明明是自家小辈露脸的机会,还可能得到晴川仁的指点,这里不应该是大家互相谦让客套一下,然后按照家族排名依次去表演吗,再一交头接耳,哦,是那个霓裳的儿子啊,怪不得。
齐君合担心的上牙咬下牙,清回万一没有弹好可怎么办。齐付险些站起来把他拎回去,好悬差点表情管理失败,你一个十岁的小子,也无有名师教导,你还在这个场合琴音载道去论什么荣枯?但是还是多年修养到了家,保持微笑站起身朝晴川仁拱手道,“小儿顽劣,还望晴川族长不要见怪,他年岁还小,还是让其他公子交流道法,让他好好学习一下。”晴川仁却笑了,“齐宗主不必谦虚,论道会盟本就是道友互相交流,令公子小小年纪便领悟蕴含天地之理的荣枯之道,正该交流一二。”话已至此,齐付只好把自己的琴捧到了大厅正中的桌子上。
清回就行了一礼坐下了,他性格本就外向,天生缺一根怯场的弦,又加之一路上父亲没有关注,哥哥没有理会,还有人叨叨自己娘亲道心破碎的事,就想着自己足够优秀就可以改变这一切。他的自信是霓裳给他的,自己的儿子当然自己觉得很好,又加之清回刻苦的过了头,霓裳天天换着花样夸他,很好啦,真好听,指法好,感情到位,好了好了休息一会吧啊。
但偏偏,清回还真不是一个自我认识出现偏差的孩子。他调息睁眼,抚上了琴弦。第一个音崩在空气里的时候,大家的表情都正色了,流云宗以音律载灵力,平时演奏灵力不做攻击之用,但仍可以大致判断灵力浑厚程度,这个孩子,竟已经修到灵力二转五阶了,看来至少继承了他父亲的灵力资质,且有可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当旋律盘旋而出,再没有人关心灵力的问题了。
这一曲《流觞》是霓裳为了齐付而作,此乃首次问世,便一举惊艳世人。此曲分为上下两章,上章是初遇与相恋,少女情怀总是诗,有些人可以认命于泥沼,有些人越是身处淤泥却越不染,越是向往濯清莲于湖面。对于一个拥有惊人美貌的舞姬而言,寻一个良人活下去等同于痴心妄想,但她执拗的卖艺不卖身,更不愿意给人做妾,只想着攒够了钱赎身出去,找到一个戏文里唱的那种男子,不必有家财,不必有相貌,只求真心相许,白首同坟。钱快要攒够的那天晚上,她跳了最后一支舞,那支舞有着这么多年的辛酸悲喜,漂泊无依,有着不妥协的坚持,不被理解的倔强,也有着终于得见天日的由衷解脱,最后定格的一笑,美到动魄惊心,自然非常引人犯罪。她离开教坊当天就被人盯上了,她被抓住的时候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一生渴盼,才握住第一缕自由的阳光,她想起了被蜘蛛黏在网中的蝴蝶,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抗争,旁人看来不过是离死更近了一步,或许教坊里其他姐妹说的都对,是自己太蠢了。世界渐渐灰下去的时候,齐付赶到了,在霓裳眼里,如果世界上有神,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她被追了很远,脸上都是泥灰,胳膊上有划下的伤口,脚崴了站不起来,歪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脚边横七竖八倒着几个打手,还有那个叫嚣着要纳她为妾的公子,他收琴入乾坤袋,迎着傍晚时分的漫天云霞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离她两步便站定了,低声问,“姑娘,站得起来吗?”那声音被夏日柔风送到她心尖,今夕何夕,清风明月无人见,微露意,已是经年。
《流觞》的上章是霓裳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齐付化名齐秋回,本意是秋天我就得滚回家了,然而霓裳很没有懂这个简单直白的含义。她以为这个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庄就是他们的家,以为没有拜堂是因为高朋不在,无有亲友,她以为理所当然,他不会有妻子。十六年在教坊的日子里,教会了她如何面对险恶的真小人,没教会她如何识别温柔的伪君子,只能肝肠寸断,一败涂地。
《流觞》的下章是她嫁进齐家以后,在进入齐家这件事上她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在她得知自己的爱人是流云宗宗主齐付以后,她就处于极端的恍惚当中,不知相遇是梦,还是如今是梦,她用情之深可以因情入道,这情伤也就来得比旁人更凶险,几乎要了她的命。那位高高在上的夫人施舍了她一座院子,希望她安分守己,她也就再没有踏出院门一步。她的两个孩子似乎是这一场梦唯一的证明,她为女儿起名叫秋水,为儿子起名叫清回,并不是下人嘲笑的望穿秋水,请君回的意思,而是因为他们的父亲不是齐付,是齐秋回,是那个满山选树为她制琴的男子,是那个半夜里每次都用灵力温了水才送到她手边的男子,是那个笨手笨脚画歪了眉,却说我夫人怎么样都是世间最美的人的男子,是那个夏日傍晚,离她两步远站定,问她能否自己站起来的男子。她的孩子应该知道与记住自己的父亲,齐秋回。纵使,他已经死了。
八岁的清回当然是懂不了这样复杂的感情,霓裳教他弹琴的时候便以桃花举例,上章弹奏的是桃花初初绽放,是春意写出的生机与诗情,下章是桃花凋谢,有些确实零落成泥,但也有些结成了果子。清回弹奏的《流觞》中有母亲垂泪于树下的揪心,有期盼父亲看望的等待,更是蕴含了他自己一年四季于桃树下弹奏观摩的感悟,一岁一荣,一岁一枯,有兴衰之理,也有轮回之意。有造物无常无奈之感,也有生机再现的疏朗开阔之气。一曲终,余音不绝,众皆无声。
良久,晴川仁缓缓道,“至情至理,此子大才。”清回虎头虎脑的站起来,作了个揖,“学生谢先生夸奖。”被母亲姐姐夸的惯了,又没有教导过礼仪,竟连句自谦也没有说,大大方方抱着琴就回去了。晴川仁竟少见的仰头大笑,连说了三遍,“好,好,好,果真是后生可畏。”
这个评价就很高了,齐付乐得险些又表情管理失败,赶紧起来自谦了一下,用非常自豪的表情说了几句自家孩子也就这样的话,各世家家主接着各自用不重样的语言夸了一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羡慕齐家会生孩子,关键这一个灵力资质佳,领悟力强,估计是真天才,不大可能像他爹一样小时了了,立刻想想自家有没有适龄的闺女,但再转念,嫁个嫡女怕亏了,嫁个庶女这等天才齐家也不愿意,索性才八岁,再等等看吧,这才消停了下来。
齐君合坐在位置上攥紧了拳头,他应该为弟弟开心的,却不知怎么的有点难,心理涌上了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他自小延请名师,每隔七日父亲也会亲自指导,学习音律从不曾懈怠,但除了技巧,无论是境界还是情感,都差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弟弟远矣。弟弟回到座位上眼睛亮晶晶的转过来看了一眼自己,齐君合不知怎么就懂了,想微笑着说一句,“弹的很好”,但到底顺风顺水了很多年,还是把话憋了回去,扭开了脸。他想着,自己回去就拼命练习,一定要把琴练的比弟弟好,到时候再告诉他吧,像一个哥哥一样夸奖他。
年少不知时不待我,等懂了,已然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