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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5—
      又是出庄的路,五年来日复一日,如星辰更迭,亘古不变。
      她依旧荆钗布裙,挽着那只装了饭菜的篮子。走到山庄门口,慌乱的打斗场面阻拦了她的去路。
      一如当年,不断有中原的武士或门派前来叫嚣。这些人大多过不了山下的白衣守卫那一关。少有几个能闯上绛雪宫的,也绝不可能强过绛雪庄主。
      这些年,她对那些前来挑战讨伐的人,视若无睹,自行绕道而行。她在绛雪山庄里,只是一具往返于云屏狱的行尸走肉。但今日,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那么多的前车之鉴,让一年多的日子里,绛雪山庄都是难得的清净。
      可这个以一敌众的人,分明就是昨晚在云屏狱见到的少女!究竟需要怎样的勇气与把握,才可以走上绛雪山的石阶?
      她一身劲装,长剑戒备地横在胸前,目光警觉而凌厉地逼视着围攻她的人。
      十余个白衣守卫,已经有两三人身上渗出了血色。
      千菡暗自叹了口气。实在是好功夫!要知绛雪山庄的守卫,个个是顶尖的高手,随便一人到了中原,都可以所向披靡——楚地邪异的妖术,终究是厉害的。难怪那些中原的正义之士不服气,拼死拼活也要杀上绛雪宫。
      能伤得了其中的两三人,必然武功精湛,绝非泛泛之辈!
      只是……武功再好,又能怎样呢?过不了多时,就会有大批的守卫赶过来,她一个女孩子,能坚持得了多久?
      那少女伸手灵敏,用两柄纤细的双手长剑,道道银白的剑光在身前织出一张细密的网,任是四面围攻也不得伤她。
      看到她如魅的身形,千菡棕色的瞳孔忽然一缩——难道是……
      这几年里,她心静如水,无论庄里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事,也可以不闻不问。此时,古井一样寂静的心底,却泛起一圈圈涟漪。如果、如果真的是……
      那少女已渐渐体力不支,织出的剑网连连出现破绽。一队白衣人正飞快地从山上赶下来。再有片刻,她便会束手就擒。
      “停手!”
      千菡还来不及思虑过多,那两个字已经从喉咙里冲出来。守卫们训练有素地立刻停下,转向她,齐齐跪下。
      少女忽见转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个不甚年轻的女子,就是昨晚在云屏狱见到的那个哑巴,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你们退下吧。”
      守卫们顿时如退潮一般各回原位,照旧屹立在原地,宛如牵线木偶,仿佛方才根本什么都未发生过。庄主亲口吩咐的,无论袁小姐说什么,一律照办。他们都是死忠的侍从,庄主的话,从来都严格执行。
      “你是不是来找庄主?”她走到少女面前,面无表情,声音也是冷淡的。
      少女还在吃惊中,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昨晚聋哑的村妇,竟然可以指挥绛雪山庄的侍卫,她究竟是谁?
      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千菡肃容:“你不用管我是谁,赶快走吧,庄主不会见你的。”
      少女顿时浮上了怒容,柳眉倒竖:“我今天就是来找那个魔头的!你们赶快把我师兄交出来!不然我就算死,也要杀上绛雪山庄!”
      果然是这样!
      千菡心中此刻有如翻江倒海,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都死了,还怎么杀上去?赶快回去吧。”
      被她这么一抢白,少女的脸上现出尴尬的愠色,丝毫不肯退让:“你让开!”言下之意,分明是要硬闯。
      她不愿再多说,转身就向云屏狱的方向走去。
      自从那年绛雪山庄改朝换代,清桐自尽,她已经心如死灰。旁人的事,又与她何关?是生是死,全看造化吧。何况今日,她如何还有能力劝诫庄主?
      本以为背后会传来继续打斗的声音,却只听一个侍卫传唤:“庄主请姑娘上山一见!”
      他……要见她?
      千菡背后一寒,终究还是向前走去。

      关押在云屏狱的犯人,今天似乎格外焦躁。只在千菡向他下跪,尊称他“大王”的时候,才稍微安静一点。
      沈鉴肩胛上的伤,日益恶化。脓水汩汩地涌出来,其中隐约有星星点点的蛆虫蠕动。按说,这条铁链锁了他五年,早改和肌骨融为一体了。但他每天都要狠命的挣扎,任一次次地重伤自己。
      云屏狱无人敢轻易来,绛雪山庄的大夫也不肯轻易来这里为他疗伤。无可奈何时,她只有在庄中配制好草药,到这里来为他敷上——每次服药,都如恶斗一样惊心动魄。
      “……竹瑶……”
      肩上的伤口的痛楚,好像让他忽然神智清楚了一些。喉咙里浑浊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将他关进来那天,他的舌头就因为剧痛被自己咬烂了。这些年来只有一些疯言疯语般的呓语,或疯狂愤怒的大吼。这两个字,却显得无比的清晰与温情。
      千菡手一抖,汤匙几乎掉在地上。
      “大王,该用膳了。”
      不成人形的囚犯沾满脓血的躯体在扭动,似乎受着巨大的痛苦:“对……我、我是绛雪……宫主……”

      绛雪宫里,竹瑶看着重叠挂起的雪纺幔帐,忍不住疑惑惶恐。
      传说中的云梦魔王,杀人如麻的绛雪庄主,竟然住在这样美轮美奂的地方吗?
      她抓紧了手中的双手剑。为了师兄,就是龙潭虎穴,也要硬闯!
      走到里面,面对着那架高大的王座,她一怔。
      这个俊秀年幼的少年,怎么会是绛雪宫主?
      他眸色迷离,如一只温顺的猫,嘴角一翘:“你是沈鉴的师妹?”他的声音慵懒,有些漫不经心的随意。
      她眸色警觉,不语默认。
      他轻轻笑了:“哎呀,真是重情重义,不远万里来找你师兄。”他懒懒地用手指绕着乌黑的头发,挑眉看她:“你师兄变成什么样,你都肯跟他走吗?”
      竹瑶一愣,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这样问我!这些年你草菅人命,弄得中原南疆尸横遍野,你还记得当初挑战清桐时,你立下的誓言吗?”
      他咯咯笑了,魅惑妖娆的眼睛里,却浮上许些不可言明的落寞。
      当初,他信誓旦旦,除掉清桐,维护武林正道,他日行侠江湖,锄强扶弱。然,有些事情,有岂是那时可以料到的?一旦登上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再想全身而退,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已然习惯了万人景仰的日子,不愿再流连江湖,朝不保夕了……
      “我师兄……你究竟把他怎么样了?”说到青梅竹马的师兄,竹瑶的眼眶忽然红了,方才还强硬的语气里透着哀求与害怕。
      还能怎样?五年前,在那个青年沈鉴独自上了绛雪山,一人斩杀几十个守卫直入绛雪宫的时候,他就知道,六道轮回,当初清桐遭遇的事情,同样落在他身上。
      清桐有命门,难道他没有吗?
      一个武功远不如自己的青年,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致命之处,一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授意指点。
      那一战,他仗着南疆那些邪异的功夫险胜。那样的景象,似曾相识——当年,他也是这样打败清桐,扭转乾坤。此刻,他不愿意成为第二个清桐!
      他只想尽快了断面前的年轻人,以免后患无穷。但那时,姐姐千菡冲进来,求他放过这个人。
      他实在是不愿意。清桐是怎么死的?眼前这个青年,分明就是五年前的自己!
      姐姐……怕是他心中唯一一点柔软了。最终,他削下了沈鉴的两条手臂,把他关进了云屏狱。哪知整个山庄没有一人敢去给他送饭,眼看就要饿死在里面了。最终姐姐冒着瘴气毒虫的危险去了,而且一去就是五年。
      姐姐第一次去时,他气急败坏。身旁的部下劝了两句,当场被他一掌拍死。
      看着面前怵惕的少女,王座上瘦小的少年眼里闪过邪气的顽皮,玻璃一样的瞳仁转了转,不由地舐了舐下唇。
      真是的,叫他怎么办才好呢?处理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他从王座上跳下来,溜达到她面前,嘴角还噙着那抹似有似无的冷笑,一身冰色色衣衫,宛如一个小雪人。
      电光石火般,竹瑶已经出手,双剑直刺他的双臂的外关穴。白衣少年身影如魅,犹如一片雾气上下翻飞,轻飘飘地躲过了她这一刺。他站定了,竟然是在几丈外的地方。
      “哎呀,武功不错嘛。”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花瓣一样的指头上,有一点奇异的银光在闪动,“我精心养的这些宝贝,用在你身上,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竹瑶本来已经一触即发,此刻却失声喊道:“殇蛊?!”
      白衣少年很是得意,颇有些炫耀地有把手抬高了些,那一点银光熠熠闪烁:“不错呀,竟然认识我的宝贝。我养这些小东西,用在你身上,还真不算糟蹋呢!”他带着几分顽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毒怨恨的光。他记起这些年,蓄养殇蛊的痛苦。那些幼小的蛊虫,在体内翻江倒海,啮咬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以内力和药物收服它们时,那痛楚犹如地狱变相。
      那种疼……无数次他眼前出现斑斓的幻象,看见幼时与姐姐共同长大的小村庄,炊烟袅袅,水绕山围。那时,他多么想回去,放弃绛雪宫,放弃炙手可热的声名!
      外人嫉妒他、咒骂他、鄙夷他,但有谁受过他受过的苦?谁经历过颠沛流离的少年?谁知道万蛊啄心的疼痛?
      想到这里,他孤芳自赏地看着指间那点银光,全然不理竹瑶地自顾自微笑了。
      他能受得了这些苦,所以他才能坐在今天的位子上。
      白衣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手指对准了竹瑶的喉头。这样一只蛊虫射出去,她就是他喂养殇蛊的‘食物’了,被关入绛雪宫下的地牢里,同那些日日哀嚎的鬼怪们为伍。
      ——养在高手体内的蛊虫,才是最极品的,可以用来吸入体中修炼功力。
      “小陟!”
      殿门霍然打开,居然又是五年前的画面。千菡疯狂地冲进来,跪到他面前恳求:“庄主,求求你放过她吧!沈鉴已经在你手上了,她又能怎样!”
      白衣少年的脸是冰冷漠然的,指尖那点银光已经对着竹瑶的颈窝射了过去。她还来不及抵挡,颈边已经猛地一阵剧痛,一个冰晶样的事物已经顺着血脉游走下去。
      她的神智很快模糊了,在白衣少年冷冷的注视下倒下去。最后一瞬,她只看到惊惶冲进来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的指尖。
      “小陟……庄主,蛊虫……?!”
      如五雷轰顶,千菡脚下几个踉跄。
      那年,因为她打开了清桐的锁链,清桐将蛊虫射入他体内。蛊毒所致,他这些年来,身形不能再长大,反而日益缩小,只能保持着孩童的面容体型。可是……
      白衣少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意外的,又笑了。
      “姐姐,你是不是以为当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错了。就是因为我什么都知道,我才会走到今天!”
      他咬了咬下唇,冰雪般透明的面容上又现出痛恨的神情。那天在山洞里,他多么恨!恨自己此刻为何不得动弹,任由那个恶贯满盈的魔头羞辱自己!在姐姐告诉他清桐的命门时,他几乎当即就要冲上绛雪山,和他决一死战!
      白衣少年已经坐回了王座上,娇小的身体缩在雪白的虎皮里,两条腿得意地颤啊颤的,习惯地咬着手指。回忆起那些陈年旧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变幻莫测,悲喜交错。
      “小陟,我一直以为,你是中了蛊毒……”千菡悲怒到极致,脸上的神情竟然有些麻木,哀默空洞的目光凝视看着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弟,心中万念俱灰。
      他开心地笑了,迷离的猫瞳嵌在雪白的脸上,宛如精心雕琢的玻璃娃娃。但美艳妖娆的面容下,却满是邪异凶残的殇蛊。
      谁说不是呢?他早早地开始养殇蛊,当然是准备植入自己体内,可没想那么早。
      天下至阴至毒的蛊虫,一进入身体中,就会饥不可耐地开始吞噬肌骨,吐纳毒液。必须要内功修为足够高强,配以相应的心法药物,才能和这些邪恶的小东西相濡以沫,反过来将毒液转化为功力。
      他一直怕自己修行不够,不能制服这些蛊虫。可是哪料姐姐打开了清桐的锁链,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蛊虫射入了自己体内,想鱼死网破。
      嘻嘻,如果没有他,自己还不知要多久才敢动手呢!倒真应该跟他说声谢谢。
      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每晚吐纳时的痛不欲生,旁人怎么能理会?
      “你们以为那晚我晕厥,所以什么都听不到?——当然不是!你们说了什么,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嬉笑的神情冷淡下来,慢慢变成寒厉,“我恨他!我已经败给他,他为什么还要假仁假义地救我!我讨厌接受他的恩惠!我更恨他……侮辱了我的姐姐!”
      说到那些不愿提起的旧事,少年清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怨毒,但继而,又露出欣慰与得意:“不过好在,我最终胜了他!”
      千菡不停地摇头,泪痕纵横:“小陟,不是这样的……他从没想过伤害你,他只是想带我走……”
      甬道的门一直开着,湖湘湿冷的风穿梭进来,四处悬挂的雪白幔帐悠悠飘动。他陷在那些纠葛的回忆里,小小的脸盘上神色沉郁。
      若说仅仅是为了增强武功,也不必非用这么狠毒残忍的手段,但是……
      “清桐也不能不服老。年华光阴,是再高强的武功也敌不过的,所以——我不能老!我要永远保持少年时的气力!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清桐!”
      “这些年前来挑战叫嚣的人如过江之鲫,如果我不是靠着殇蛊,能么能让绛雪山庄屹立不倒到今天?”
      千菡的瞳孔蓦地抽了一下。原来……原来是这样!十年里,自己日日生活在愧疚懊悔中,以为弟弟是因为中了蛊毒所以才缩如童状,在二十八岁的年纪里依然保持着十三四岁的模样。哪里知道、哪里知道他竟是主动为之,为了长生不老!
      排山倒海的怒气冲到心头,只变作绵绵的倦意。
      她好累,真的好累。
      弟弟,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夺取了她深爱的男子,骗了她足足十年。
      五年里,她日日冒着瘴毒虫蚁去往云屏狱,只为了赎罪——赎自己的,也赎弟弟的。绛雪宫后的断崖下,满是为他喂蛊的尸体,怨气如潮水,生生不息。
      原来,江湖是这样的险恶。即便是血脉相连的姐弟,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欺骗与利用。
      二十岁下山以后,其实自己一直不曾真的踏入江湖。
      白衣少年看着面前目光游离外物的女子,心中不无动容。当初为什么没有告诉她真相,让她一直活在愧疚中?是怕她阻拦吧。而她一阻拦,兴许自己真的就放弃了。
      然,坐上绛雪宫的王座,他就无路可退了!要么称王成霸,威震四方;要么万箭穿心,众叛亲离!
      他不能给自己退缩的机会!
      千菡呆滞地面对着那个冷峻妖娆的白衣少年,甬道里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庄主,中原武林大举攻山!”
      白衣少年面色如常,挥手示意侍卫下去。
      哈哈,等了这么多天,可算是等到了!——真是有点兴奋呢!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倒在地下的竹瑶。哎呀,这个女孩子,真是可惜了。他早就得到了线报,中原武林准备联众弱以攻一强,一起杀上来剿灭绛雪山庄。只是没想到,那些中原懦夫,竟然会要这么一个女孩子首先上来开路。
      “嘻嘻,他们终于来了。”白衣少年又露出那样童稚天真的笑,“姐姐,我就要报咱们两个的仇了,你高兴不高兴?”
      千菡木然看着他,不知所云。
      他的眼眸犀利如鹰隼,狠狠咬住了下唇:“姐姐,你知不知道那年咱们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她目光涣散,却已经在听。
      白衣少年冷笑,一身雪色有如盛开的玉兰花,在满堂浮动的云幡之中绽放。
      “那个把咱们养大的师父,你以为他是谁?他就是杭州林家的漏网之鱼!让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冒死为他报仇,这就是名门正派做出来的事吗?”
      说到授业恩师,他眼里冰冷的光却如利剑。
      那个人,从幼时起就反复告诫他,一定要打败绛雪庄主,扬名立万!懵懂的少年,尚不明白扬名立万为何一定要打败千里之外的南疆魔头,稍有懈怠便会被他重罚。直到被清桐打败,几近丧命,他才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师父报仇的工具!
      想起那个从小对他动辄惩罚的师父,白衣少年霜雪般的脸上透着阴暗的黑气。
      报仇心切,就可以让十六岁的少年为他拼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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