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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6—
      竹瑶陷入了一场连绵不断的梦魇里。
      她梦见小时候,和师兄沈鉴一同长大的日子,青梅竹马,形影不离,无数次相互许诺,以后共闯江湖,浪迹天涯……然后是那年,师兄奉师父的命令,赶往绛雪山诛灭庄主。谁料他一去不回,甚至连一点风言风语都没有传出来……
      终于,中原武林决心合众人之力,彻底剿灭绛雪山庄。她毫不犹豫地做了他们的阵前先锋……
      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云屏狱相识的女子正坐在一边看护着自己。房间里欺霜赛雪,牙床窗棂都是雪白的,空气中弥漫着淼茫的烟雾。
      千菡看着她,眸色复杂。
      其实——她也只不过是别人的棋子吧?同自己当年一样涉世未深,如何敢一个人闯上绛雪山?只不过是做了中原那些名门正派的死士,为他们拼死开路。同时,也是为了她的师兄。
      但假如最后事成,还有谁会记得这个她的名字?哪个名门正派肯承认他们叫一个无辜少女开路?
      她心中一颤,手指的温度迅速凉下来。她日思夜想的青年,此时关在云屏狱中,形如鬼怪,她如果知道了……
      竹瑶不懂她心里那些波澜,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神色变幻,颊上那道血红的伤疤,格外突兀刺眼。
      颈边射入蛊虫的地方,依然在火辣辣地疼着。她吃力地坐起来,按着那处伤口:“我……我现在在哪儿?”
      千菡面色冷漠:“你的毒暂时没事。起来吧,跟我去个地方。”

      山下,已经被潮水一样的中原武林人包围了,与幽灵一样的白衣守卫僵持不下。千菡却目不斜视地带着竹瑶,沿山后崎岖的小路一直向云屏狱走去。
      竹瑶心中忐忑,却不得不惊叹绛雪山庄的势力。
      这次大举攻山,各个门派都派来了最顶尖的高手。她作为急先锋,率先杀上绛雪上,本来期望能以师父告之的秘法制服庄主,剩下的人便可一举端下绛雪山。
      哪里想得到……袁陟的武功,比师父想得,更为出神入化。
      在满是藤蔓淤泥的地上走了许久,才进入云屏狱的洞口。
      千菡始终一语不发,她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进入洞口,顿时浑身一寒。
      这里……究竟有什么,才能这样冷?
      走到最里面,千菡打开门,冷冷地看她:“你不是想见你师兄吗?他在里面。”
      她狂喜,却突然对上她寒潭一样的目光,隐隐感到了不测:“他……他怎么了?”
      千菡无语,用力推开厚重的大门,里面耀眼的火光登时迸射出来,烫在她苍白冷淡的脸上,把一条扭曲殷红的伤疤耀得分外可怖。
      竹瑶咬住下唇,毅然走进去,每一步,都仿佛承着千斤的分量。
      师兄……师兄?!
      这……这真的是你吗?
      面前鬼怪一样的囚徒被铁链纵横锁住,口里不断地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呻吟声,满身爬遍密密麻麻的蠕动的蛆虫。两条断臂处伤疤狰狞。
      她眼前光斑闪烁,耳畔仿佛不断有惊雷炸响,四肢一时间失去了控制。
      这个怪物……就是她青梅竹马、爽朗重义的师兄沈鉴吗?
      千菡走上前去,用那烂熟于心的卑微口吻:“大王,我带了个故人给你。”
      听到这个尊崇的称呼,他脸上出现微微受用的神情,木然看过竹瑶,全无半点惊喜动容。
      “你看到了,他已经疯了。”千菡唇角一动,笑得那样凄苦,“他以为自己已经打败了庄主,做了绛雪宫的新主人——男人的愿望,原来都是一样的,都想主宰别人。”
      竹瑶像受了极大侮辱似的,打断她的话:“你、你胡说!我师兄不是这样的人!他来挑战绛雪庄主,是为了行侠仗义,维护武林公道!怎么会……”
      她早已料到少女会如此发问,一点淡淡的苦笑,蔓延成伤痛的神情:“你师兄不是,难道小陟是吗?”“我……”
      今天把她带来,就是想对她说这些话吧?
      她默默为囚徒千疮百孔的躯体上药,对那些污秽肮脏的蛆虫视若无睹。五年里,她每天定时来为这个已经癫疯的人送饭上药。如果没有小陟,他应该拥有后半生的灿烂与欢娱——青春年华,武功卓越,名动江湖指日可待。
      他本来应该是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少侠,还有对他一网情深的师妹。只是这些旁人艳羡的东西,已经被弟弟锐利的剑锋付之一炬。
      如果他不疯,她也不会知道,这个俊朗青年的梦想,原来也是当绛雪山庄的庄主。
      宛如噩梦一样的轮回,难以挣脱。弟弟当初学成挑战清桐,也是一样的目的。男人,难道都逃不出名利的诱惑么?
      “你看到了,他现在已是废人一个,神智混乱,必须要不断尊称他‘大王’,不然就会疯癫发狂。你会不会在后半生里依旧待他如初,照顾他一生一世?”
      竹瑶一惊,冲口而出的话却忽然哑住,看着那个恶鬼一样的人,脸上浮现出艰难绞痛的神色。
      她轻轻摇了摇头,苦笑。
      让一个美丽年少的女孩子答应这样的事,实在太残酷了吧?
      她不再发问,转身,向着外面走去。竹瑶却呆呆地站在原地,对着那个不断呻吟嘶吼的囚徒,难以开口。
      师兄……
      她记起幼时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山花烂漫,他耐心地陪着她、宠爱她——
      “师兄,万一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哪个胆大的敢欺负我们竹瑶,师兄一定饶不了他!”
      那一刻,她几乎就要冲上去,拉住千菡,告诉她自己愿意!哪怕师兄已经万劫不复,她也要陪他堕入无间炼狱,纵然烈火焚身也不离不弃!
      ——然,她终究沉默了。

      绛雪宫下,已成血海。
      那些大举攻山的中原人,不知道其中诸多的波折,仍旧按着既定的计划冲上山来,哪知道大批白衣侍卫早已准备好了应对,如雪浪一般涌下来,反而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湖湘的邪异妖术,岂是那些中原之地的人可以料想的?
      每个白衣守卫的身体里,都附生了大量的蛊虫,剧毒无比。一旦摄入,无药可救。
      无数声名远播的高手,被轻而易举地打败,如飙风下的麦田,一片片倒下。绛雪山麓一时被腥臭污浊的血液淹没,宛如地狱变相。
      多可惜啊,少林的高僧,武当的真人,华山的剑侠,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啊!倒在绛雪山下,曝尸荒野。如果抓来养殇蛊,可都是上好的饲料呢!
      白衣少年坐在高大的王座上,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继而又吃吃地笑了,一排雪白的贝齿在薄薄的嘴唇间时隐时现。
      他忘不了十年前,制服清桐的那天,两个人的一番对话。
      那天,他想尽了天下的刑罚,恨不得将清桐化为齑粉!他用沾满毒药的皮鞭狠命地抽打他,直到手腕生疼,额上汗水纵横。
      清桐的手脚已经都被锁住了,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唯有黝黑的眸子淡定如常。他定定地看着眼前春风得意、大仇得报的少年,轻轻笑了。
      “今天你可以打败我。明日就不会有人来打败你么?生生相克,周而复始,这是谁也逃脱不了的。”
      少年冷笑,握紧了烙铁,只待等他说完就生生灼瞎他的双目。
      “当初我同你一般年纪,也同你一样的性子。你以为自己能坚持多久?除非你可以长生不老,否则我现在的模样,就是你日后的情形!”
      他大怒,当场将殇蛊打入他体内,亲眼看着蛊虫在他的皮肤下疯狂地游蹿。本以为他会歇斯底里地痛苦呻吟,可清桐竟然一直忍着,任下唇咬得血肉模糊,也不叫一声。
      那时,清桐五内俱焚般绞痛的眸色深深印在他头脑里。好在今日,他没有重蹈覆辙。
      山下,不是有那么多不知死活的“正义之士”正在往上冲么?他们都是白白送死而已。今天一过,中原武林必定元气大伤,正是他拓展势力的大好时机。
      想到这里,少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渗出兴高采烈的血色。
      今晚是满月了呢!他走出绛雪宫,来到断崖上,饶有兴趣地遥望着那一轮飞镜。天上还有淡淡的云雾,朦胧地遮着月色,把一轮飞镜的轮廓模糊得毛茸茸的。月光已经柔媚地洒了下来,映得绛雪宫玲珑剔透。山顶有些积雪,泛着淡蓝的雪光。
      背后有人声,他警觉地转过身去,只见姐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庄主,我求求你,请你饶了那些中原人吧……”她发髻散乱,语无伦次,近乎癫疯地伏在他脚边求他。
      白衣少年还挂着孩童一样甜美的笑,只是那笑意邪气纵横:“姐姐,是我要杀他们吗?他们都杀到我家门口了,你叫我怎么办是好?”
      千菡不寒而栗。
      ——清桐!
      清桐的话果然没错!
      坐到这个位子上,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绛雪”——仿佛是一句谶语。今夜,绛雪山必将血染白皑!

      竹瑶在山腰上与所有的中原门派一起奋力拼杀。那些白衣的幽灵,宛如潮水,杀之不绝。不停地有人倒下,血流成河,蜿蜒成小溪,顺着绛雪山缓缓流下。
      她的身上也受了许多处伤,中了蛊毒的伤口痛痒难忍。但身旁的中原武士无一人理会他,所有人都在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恍惚中,她心痛如绞。
      当初,那些掌门长老们信誓旦旦,要与自己一同诛灭妖人,维护武林公道。等到她豪气干云地挑战绛雪庄主,几乎命丧黄泉,这些人,又有谁来问过她的生死?
      苍凉的笑意挂在她溅了鲜血的脸上。一个疏忽,腿上又是一疼,一点冰凉已经顺着小腿游走上来。

      断崖上,千菡缓缓走向了那个白衣少年。
      让她牵挂了、担忧了、心痛了半生的弟弟,依然是十三四岁的面容身形,眉目如画,清瘦苍白。恍然间,她看到那个俊朗的少年,意气风发地对她说,姐姐,我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成为一代大侠!
      云海正漫涌上来,拥着一轮明亮皎洁的明月,在雪砌的山顶投下一片忽明忽暗的光晕,满天星斗黯然失色。
      他雪白宽大的衣衫飘拂在山顶呼啸的风里,宛如一片撕裂的云,轻如蝉蜕。
      “姐姐,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咱们了!”
      “嗯……”
      他那么瘦,成年后重新缩回的骨骼已经略有畸形,突兀地嶙峋在爬满血管的皮肤下,多处打入蛊虫的创口犹未愈合,疤痕触目惊心。
      她轻轻抱住了弟弟,像小时候一样,姐弟两个相依为命,形影不离。
      一纹残酷的笑意从他唇角蔓延开,那对茶晶一样的瞳仁一怔。风声里,他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姐姐,我为什么……总是不懂得防范你呢……”
      他无力地趴在千菡肩上,瘦弱的身体宛如幼童。一身纯白的衣衫被风吹开,尖锐的锁骨上,蛊虫打入的圆洞微微搏动,缓缓淌出黢黑的血。纤细的手臂上,外关穴插着一只匕首,兀自汩汩地涌着血,把一大片衣袖都染红了。
      云雾渐渐被风吹去,只有寥寥的丝缕还缠绕在银盘周围。绛雪山难得地被一片明朗的光华笼住,清丽无双,通彻明皙。
      命门一破,他的神智立刻模糊下去,甚至来不及怨恨。体内那些奴仆一样的蛊虫,此时感受到了主人的崩溃,顿时纷纷不安起来,在他的皮肤下蠢蠢欲动,试图逃遁而出。

      绛雪山的山路上,本来已近全军覆没的中原人,忽然看到四周战无不克的白衣守卫一个个痛苦地委顿下去,顿时不堪一击——蛊王已死,那些寄生在他们体内的子民也纷纷退却。没有了蛊虫的武士,不过是肉眼凡胎。
      竹瑶的颈口冰冷,失去了首领的蛊虫惊慌失措地往外拱涌,逃遁出她体内。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周围的中原武士大喜过望。绛雪山巅,一轮明月的光华灼然洒落。
      “哈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大家一起冲上去!”

      雾霭全部散开了,天地之间清光一片。他苍白如雪的脸上,银粉勾勒出的流云图案已经褪掉了,那丝残酷的笑意一点一点清澈起来,冰冷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姐姐。
      “清桐的话没错……只是、只是我没有听他的……”
      山路上厮杀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那些自诩正义的中原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杀上山顶,一剑诛灭传说中的庄主了。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褐色的琉璃珠里空旷如野,说出的每个字都竭尽全力:“把我扔下去!……我、我不要死在他们面前!”
      千菡出奇地冷静,轻轻抚摩着弟弟的脸颊。他肩头和袖口的衣衫,已经都被源源不断流淌出的血液浸湿了,宛如雪上绽放的虞美人,分外妖异艳丽。小小的失血的身体,轻得像个雪纺娃娃。她温柔地看着弟弟气若游丝的面孔,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断崖。
      断崖下的雾气氤氲地蒸腾着,在清亮的月华下依旧漾着污浊的黑气。那些枉死的亡灵仿佛也要冲杀上来,与山上诸多武林人一起将这个罪孽深重的白衣少年碎尸万段!
      “小陟放心……姐姐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的……姐姐带你走……”
      她抱起苍白娇小的弟弟。一切如十年前一样,她再次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向云屏狱走去。
      威震四方的绛雪庄主,十年里叱诧风云,风生水起。此时,不过是千菡怀中幼年的弟弟,宛如即将枯萎的玉兰花,花瓣失去了光彩和生命,无力地垂下来。他体内的蛊虫正在惊惶不安地逃窜,而他已经无力颤抖,钻心裂骨的疼痛只化作唇边一丝惨白绝望的笑。
      “我不要去云屏狱……清桐在那里!他、他一直在……姐姐,咱们、咱们回柳州好不好……我会成为一代大侠……”
      呢喃到最后,他的目光已经涣散流离。记忆在飞速地倒退,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姐弟两个初出江湖,郊外青葱的林荫道上,信马悠悠野兴长。
      绛雪山的巅峰,顶着一轮光影斑驳的满月,冰雕玉砌的宫殿在晶莹的雪光下,丰姿招展,瑰丽辉煌。万千尊崇,都已如繁花坠落,凝结亘古。
      冰塞川,雪满山。

      许多年以后,当这段中原武林辉煌的征战被说书人演绎,在酒楼茶肆里反复说唱时,竹瑶呆呆地坐在窗边,夫君与幼子都听得津津有味。黄昏的斜晖懒散地铺下,一地灿金。柳州这个边陲小城,在吆喝与叫卖声中,世俗拙朴。
      “娘,爹说那年你也去杀大恶人了呢!”
      她仿佛恍然惊醒,淡淡笑了。
      一回头,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正从酒楼里走出去。她一惊,那个羸弱的背影重叠在记忆中,正是那年,云屏狱外雨中的身影。
      她追了出去。跑到门口,忽然又停住了。
      真的……是她么?
      不过七八年的工夫,她不该苍老如此。
      那场鏖战,绛雪宫全面崩塌,所有妖人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可是庄主袁陟也不知去向,成为班师回朝的中原侠士心中不可言明的隐患,他们怕他哪天会卷土重来。而征战中惊天逆转般的反败为胜,让他们心底不禁得意——天命所归,万人之上的绛雪庄主终究敌不过中原的正义之师!
      事后,她曾偷偷去了云屏狱,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想必,是她把已成废人的沈鉴带走了。那么,那个妖异的白衣少年,应该也是这样吧?
      而后来她究竟去了哪里呢?
      竹瑶拉住一个小二:“小哥,那个女子是……”
      小二眯着眼,看了半天她指的苍老背影,不屑地答道:“哦。她啊,她是酒楼里做杂活的,不知怎么脸上有一大道疤,老板怕吓着客人,只叫她帮帮后厨。”
      她心中一颤。
      “她的命真是苦啊,在城外守着两座坟和一个疯子。也不知哪个是男人哪个是儿子……”
      她滞在原地,目光一时渺茫了。两座坟冢,一个疯子——外人眼里凄惨的人间平常,背后有多少传奇与隐衷是不言之秘?弟弟与清桐,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最终却只是两堆黄土。而师兄……她最终逃避的人,成为了她后半生唯一的牵挂。
      有谁知道,她曾那样深切地爱过两个人,只是他们都不懂,叱咤江湖数十年,见惯人间风月潮浪,最后走在奈何桥上,他们又能否懂得她包容天地的爱?
      竹瑶眼前,又浮现出了绛雪山在月光下,分外瑰丽的雪宫。耳畔,恍惚响起了她在云屏狱里听过的那阙小令——
      雾霭轻疏,残杯冷盏笙歌慢。
      怯溪山涧,夜半聆归雁。
      滞笔留笺,麝篆烟难返。
      和酣叹。
      泪烛消短,醉里豪情懒。

      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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