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盘马踏青苔》浪雪

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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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回溯到黑暗的过往，不知踪影，唯有深谷里的暴雨倾泻而下，生生扯回飘零的思绪。
　　惊风乱斩，引得芙蓉水荡；密雨斜侵，直到薜荔墙圮。
　　本来是半晚，多少还有写昏黄的余辉，但细细密密的雨丝织成一望无垠的瘴幔，模糊掉远处的景物，把视线局限在狭窄的一个圆圈里。脚下始终是泥泞潮湿的草地，间或有虫蛇受惊，迅速地逃开。
　　千菡沿着那条熟悉的路，一直走到洞口。
　　天然形成的山洞，入口处低矮，越往里越是深邃开阔，修凿了石梯。里面没有任何火源，漆黑得不辨五指。火折子已经湿透了，她只能摸索着从楼梯一路下去。
　　最里面，是一扇厚重的铁门。
　　她把手臂上挽的篮子放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对着门上的锁眼一一开起来。
　　七个锁都打开时，千菡微微迟疑了片刻。
　　——其实，五年里，这个时刻每天都要重复一遍，还有什么害怕的呢？只是……恐惧还是犹如月相，每日浮现，只是时缺时圆。
　　终于，她还是咬着下唇，毅然推开门。
　　突兀的光芒霍然射出来，照在她脸上，一道斜在脸颊上的伤疤格外显眼，血红地爬在雪白的皮肤上，犹如虫豸。她的神情却宁静淡定，迎着那光线平视过去。
　　里面空气潮闷，酝酿着腐朽芜秽的气味，搅得人胃液翻滚。她却习惯了一般，把篮子放在一旁，从里面盛出饭来。
　　转身的刹那，她的瞳孔猛得缩了一下。
　　不错，五年前被弟弟变成废人的沈鉴，每天都要见几次的人。但每次见，仍旧让她心悸。
　　“大王，用膳了。”
　　她跪到他面前，把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可以装出的卑微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到外人听不出其中的玄机——被庄主关到这里以后，他就疯了，无论怎样安抚都不能安静下来。直到有一天，千菡无意间发现，只要称呼他“大王”，他便会暂时平静许多。于是，几年来，她都是这样做，才能维持这个囚徒的性命。
　　等了许久，他也没有声音。她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把饭喂到那个人嘴里。
　　铁链拴着的囚徒，是一个没了双臂的人，满身伤痕与血污，沾满蝇虫的幼卵。空荡荡的肩胛上被两根铁链穿过，万无一失地固定在这里。曾经高大俊秀的侠少，已经形如鬼怪。
　　他还算顺从地一口口吃她喂的饭，千菡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今天时辰赶得还算早。
　　第一次来时，她不熟悉这里的路，晚了许多，结果恰恰赶上他最激动的时候，脖子上竟然被他活活咬下一块肉来。庄主知道以后，不顾她反对，叫人加了琵琶骨上的两条链子。
　　不由得，她摸了摸颈上的伤口。
　　突然，沈鉴剧烈地颤了一下，既而身体猛烈地向她扑来，伴着猛兽般的嘶吼：“滚！你滚出去！”
　　尽管他被铁链箍住，还是碰翻了她手里的碗。千菡顿时脸色惨白，那条血红的刀疤变得更加骇人。
　　很快，她冷静下来，默默地重新盛了一碗饭，端到他面前。
　　他瘦骨嶙峋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仍在挣扎着试图攻击她：“我让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千菡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微远的地方，听他急风骤雨似的的咒骂。
　　良久，他终于筋疲力尽了，喉头耸动了一下，无力地垂下头来。
　　她再去喂他，等他一口一口地吃完，默然转身离开。临出去时，只听到他粗重而污浊的喘息，痛不欲生。
　　外面的天已经全暗下来了，方才细密如丝织的雨也变作了倾盆的暴雨，满地泥泞甚至难以着步。她艰难地撑着油纸伞，疾风骤雨敲打在伞上，几欲脱手。
　　云屏狱——在湖湘之地的山谷间，终年为云雾瘴气缭绕。绛雪山庄的庄主当年耗费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修建了这座囚牢。那时，每天都有无数被瘴毒致亡工匠的尸体，从这里运出，直接抛入深邃的山谷。
　　建成后，沈鉴是唯一一个被关在这里的人。
　　奴婢下人们，无人敢来这里为他送饭。庄主勃然大怒，连着斩杀了数十人。
　　她眸色漠然，跪到庄主面前：“既然无人肯去，就由我来做吧。”
　　当晚，她便独自进了云屏狱，见到了伤兽一般的沈鉴。
　　雨下得愈发瓢泼了，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满地纵横的溪流漫过她的足踝，浑浊的雨水漂浮起死亡的虫蛇，落在皮肤上是灼热的疼。
　　千菡倚在一棵粗壮的树下，满干凹凸的瘤体硌在背脊上。她倦怠地睁开眼睛，满目雨帘里，有个不甚真切的人影，踉跄但决绝地向云屏狱的方向走过去。
　　这世上，竟然还会有人敢来这里吗？
　　那个人看到她，快步向这里走来。近了些，她方看清楚，那人是个年轻女子，手里持着长剑，头发衣衫都已经湿了。
　　“喂，大嫂！”她也看到了千菡。隔着万千雨帘，只见到一个瘦小且微微佝偻的身体，不辨年纪身份，“这里是云屏狱吗？”
　　竟然、竟然会有人主动找到这里？千菡有些迟疑，还是没有答话，微微垂下了头。
　　那个少女见她一直缄默不语，起了疑心，停住脚步，提高了声音：“大嫂！”
　　千菡微微抬头，恰是一道闪电劈下来，伴着撼人心魄的雷声。惨白的电光蓦地照在她脸上。少女赫然见到她颊上一道血红扭曲的伤疤，一惊，锵然出剑，挑到她喉间：“你到底是谁！”
　　她长剑上雪亮的光芒晃得千菡眼前一花。片刻悚然后，她冷静下来，仍旧只是默然摇了摇头。
　　“哑巴？”见她不会武功，少女放松了戒备，收剑回鞘。她认真打量了千菡一阵，发现她的年纪并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大，样貌也算清秀，只是一道伤疤格外骇然。她有点不好意思，换了副笑意，手里比划着：“这位姐姐，这里是云——屏——狱吗？”
　　千菡迟滞了一阵，点了点头。
　　“哦，多谢了！”少女唇角露出一丝笑意，用手掌挡着雨水，看了一眼远处，“这样的话，那里应该就是绛雪山庄了……”雨声夹杂着雷电声，她的自言自语瞬间就被冲淡了。但千菡还是清晰地听到了“绛雪山庄”四个字。
　　她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一个年轻女子，竟然敢独闯云屏狱和绛雪山庄？一时间，她几乎要开口相问。但思忖些许，还是沉默了。
　　少女不再理会她，独自向绛雪山庄的方向走过去。
　　雨声依旧在天地间轰鸣，千菡摇了摇头，重新打起手中的伞，再次吃力地走入雨中。
　　从云屏狱回绛雪山庄，同来时一样的路，却更加坎坷艰难。回到山庄门口时，她的衣裙上已经满是泥浆，头发湿淋淋地搭在额头上。金匾已经高悬在头顶，她抬头一眼瞥见，眸底忽然涌上了许些复杂的神色。
　　“恭迎袁小姐——”
　　山庄门口，一排白衣蒙面的看守见她回来，一起下跪，齐声高呼。
　　她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漠然向里面走去，全然不理背后跪倒的白衣人。
　　这些排场是弟弟最爱的，如今，他已出人头地，成为武林中炙手可热的一方霸主，他要疯狂地补回少年时渴求却亏欠的东西。
　　一进入山庄，两旁岿然站立的白衣守卫同时下跪：“恭迎袁小姐——”巨大声音伴着雷雨，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不息，震人心魄。
　　被众人拥戴行礼的旧衣女子，却只是静静向着偏院的茅草屋走去。下人们仿佛已经习惯了女主冷漠淡然的样子，待她走后，齐刷刷地站起，照旧屹然不动。
　　自从新任庄主——曾经同命相连的弟弟，入驻绛雪山庄，她就一直住在角落的耳房里。此时，因为淫雨霏霏，茅草的屋顶早已湿漏，屋内到处是滴答的积水。简陋的家具器物泡在水中，显出一种勉为其难的颓败。
　　千菡将竹篮和伞放在一边，疲惫地坐到床边。方才在路上摔到的足踝，此时正钻心裂骨地疼着。
　　全无意识地，她从枕下摸索出一件事物，木然抚摩着。良久，忽然反应过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一只葡萄缠枝的小瓷瓶子，已经透出了年月的痕迹。瓶底四个篆字——“绛雪山庄”。瓶里有一张薄而脆的信笺，字迹寥然。
　　是那年，他亲手将瓶子交给她，声音宽厚，略带一点沧桑的沙哑：“把这个拿给你弟弟吧，煎服，一日两次。”
　　他格外漆黑的瞳子，宛如曜石，在暗夜里熠熠闪光。那样果决而沉稳的目光，是她不曾见过的。
　　魂悸魄动，他的影像忽然破碎。她竟然看见了最后一次见他的情形。满身伤痕，昔日犀利闪烁的眸子也昏暗下来，但目光里依然有淡漠与傲骨……一晃之间，竟然已经过了十年。
　　千菡浑身一颤，从幻象中醒来，瓶子已经将手心硌红了。
　　“袁小姐，庄主有请！”一个白衣人跪到门口，毕恭毕敬地通报。
　　她擦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应道：“知道了，一会儿就到。”

　　外面的雨已经快停了，只有零星的雨丝仍在穿梭，打在早已淋湿的头发衣衫上，浑然不觉。穹隆中的云仍未散开，昏暗无星。
　　耳房隐在一片漆黑中，屋里的蜡烛已经燃尽，残微的火光颤了几下，就全部熄灭了。从耳房出来，向着正中的山路上走去，周围渐渐明亮起来，沿路无数灯盏把整座绛雪山耀得亮如白昼。
　　绛雪宫依山而建，正中的山路被修建成鳞次而上的宽阔台阶。每隔两步就有一盏水晶灯，透过冰色的灯罩放出惨白的光；每十步便有两个白衣守卫，屹立如铁塔，见她过来，如傀儡一般跪下行礼。
　　走到最上面，就可以进入绛雪宫。
　　巨大的汉白玉修建成的雪色宫殿，在漆黑的苍穹下巍巍耸立。耀眼的火光将整座宫殿照射出一种剔透的绚丽，满壁灯龛闪烁，顶棚镶满无色的琉璃，反射出道道炫目的光。
　　两旁仍然有侍卫不断向她下跪行礼。千菡只是目不斜视地向宫殿的最中央走去。越往里面，侍卫站得越稀疏。走到一条漫长宽阔的甬道前面，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两侧明亮的灯光。
　　——绛雪山庄的庄主，少年英才，而今已成名十年，成为武林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方霸主，隐居在湘鄂之地，平日极少踏足中原，却又笼罩黑白两道。
　　这些年，他的脾气秉性愈发奇怪了。以前喜好排场门面的习惯倒是没改，绛雪山庄的华丽奢靡可谓美轮美奂；但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
　　五年前，贴身跟了他数年的十几个手下不知究竟怎样拂逆了他，竟被他通通处死。死相可怖，直接被抛下了山崖。从那以后，他身边再没有长久留下的仆人侍卫了。连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婢女，也是隔不了几天就会被集体换掉。有时甚至连她也不相信，这曾经是侠义朗然的弟弟。
　　思忖之间，她已经走到了甬道的尽头。
　　眼前是一间开阔的正殿，悬空挂满了白色的丝幔，那些明亮的灯火，也就被层层绦帐切割消磨了。
　　空气中有诡异的药香弥漫，芬芳的气息刺入鼻腔，让人没来由地不安起来。
　　“庄主。”她不再前行，原地跪下。
　　等了许久，幔帐里才传出低低的一声应答——“嗯……”声音很年轻，带着少年男子的清亮，却又有些妖异的慵懒与倦怠。
　　那个声音，从未改变过，只是一次比一次更加诡秘。
　　“今天，你又去云屏狱了？”
　　她不做声，算是默认了。第一次去，回来以后，他勃然大怒，连杀了数个下人，最后五指几乎要对着她的天灵插下来。
　　五根苍白细长的手指，手背上伤疤纵横，五片指甲是怵目惊心的淤紫色。
　　她依旧仰着头，无畏地看着他，目光坚定，甚至带些鄙夷与不屑。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请庄主恩准，从今往后由奴婢前往云屏狱，为犯人传送饮食。”
　　从那以后，她绝少踏入正宫，整日呆在山下偏僻的耳房里——庄主洁癖甚重，是不会容许一个每日出入于云屏狱的人长住绛雪宫的。
　　思绪被庄主年轻而缥缈的声音拉回：“犯人怎么样了？”
　　“他……旧伤未愈，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庄主顿了一会儿：“唔……进来说话吧。”
　　千菡起身，缓缓走进缭绕的云幔之中。
　　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帐后面，是一架高大华丽的王座，用砗磲镶嵌出流云飞月的图案。座位上铺着一整张白虎皮，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懒洋洋地卧在上面。
　　烟雾弥漫，他的眉眼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少年的模样，面色苍白，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嘻嘻，姐姐，咱们好久不见了啊！”他忽然笑出了声，坐直了些，茶色的眼睛里闪着狡黠与顽皮，在雪白的脸上分外灵动。
　　曾经俊朗高大的弟弟，十年过后竟然是个不及束发的少年！
　　王座旁边有一只药炉，正袅袅吐出雾白的烟霾。他轻轻一挥手，五个紫色的指甲一闪，药炉下的炭火就熄灭了。过了一会儿，宫殿里的烟雾就疏淡了许多，他的面容也在眼前清晰起来。
　　如果不是那近乎病态的苍白，应该是个很俊秀的少年。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薄如剑锋的嘴唇似笑非笑地微微挑起，右颊上用银粉勾出一道流云的图案。他赭石色的眸子看着千菡，猫一样的妩媚邪异，很关切的口吻：“姐姐，天天去伺候那个怪物，你不觉得恶心吗？”
　　“多谢……多谢庄主关心，奴婢只是做好分内之事。”
　　他从座椅上跳下来，走到千菡身边。他真瘦小，比同龄的少年还要矮上一些，面容身形看上去犹如幼童。千菡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被他一眼看到。“姐姐，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千菡不敢，请庄主赎罪！”她慌忙跪下去，额头直触到手背。
　　少年微一蹙眉，撒娇似的：“哎呀，跪什么，快起来！”
　　她不敢起身，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前方。
　　少年站到她身前，兜起她的下颚，唇角一翘，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眼瞥见她脸颊上的刀疤，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突然震怒：“我让你起来，听见没有！”
　　千菡默然站起，僵僵地垂首立着。
　　“你愿意去伺候那个怪物，随你！滚，脏东西，赶快滚开！”
　　他的声音，高而尖细，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凄冷凌厉。千菡一咬下唇，跪行着出去。只听背后一声沉闷的巨响，想来是那只药炉，已经被他击碎。
　　绛雪山庄的庄主，性情孤僻暴虐，能惹得他大怒，还全身而退的人，世上恐怕也只有袁千菡一人。山庄里的人，见惯了白衣的尸体被抬出，抛下山谷。绛雪山后面的深渊，早已堆满了蜷曲的累累白骨，幽怨的怒气如潮汐，日日冲荡在绛雪宫前后。
　　沿着原路返回耳房，一路上又是一番下跪高呼。她依旧神情淡然，恍若未闻。
　　僻静的小房间里，千菡再次拿出了那只小瓷瓶，目光一时茫然不知所及了。
　　绛雪庄主，万人景仰的传奇少年，如果没有这只瓶子，今天又应该在何处？
　　她按住额头，一些深埋心底的记忆蠢蠢欲动，几乎就要破土而出。那个人黝黑深邃的瞳子，烙在她的视线里，挥之不去。
　　过往的事情，究竟是对是错？如果当初没有……罢了罢了，面对着这个万人之上的少年，还有什么“如果”？
　　——是她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