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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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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绛雪山后,千菡陪着袁陟,躲在岳阳城的郊外养伤。
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性子却一天天急躁起来。每天不分昼夜地在外面舞剑练功。
“小陟,歇一下吧,你这样会加重伤势的。”
“你不要管我!我不信……我打不过那个魔头!我一定要打败他,我要出人头地!”
她只能呆呆地坐在一旁,哀伤地看着弟弟挥剑如狂。那两个刀手的剑上,是喂了毒药的,千菡脸上的伤愈合以后,就成为一道血红色的扭曲痕迹。每当他看到姐姐脸上的伤,就会情绪激动,愈发疯狂地练功。
名声……真的有那样重要吗?师父从小便日日夜夜在他们姐弟耳边重复,只有打败绛雪庄主,才能扬名立万,才不枉他一生的心血!
许多次,她想去劝弟弟早日歇息,却不敢打断他练功。他的步法渐乱,几近踉跄,淋漓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目光涣散。
“我要出人头地……出人头地!”
夜凉如水,袁陟终于精疲力尽,沉沉地睡去。她凝眸望着他年轻却疲倦的面容,心中纠结万分。窗棂忽然一响——极轻的响动,甚至连向来警觉多疑的弟弟也不会吵醒。在静谧的夜里,全似呼唤她的。
千菡一怔,犹疑地出去。
——竟然是他?
瘦削淡漠的黑衣人,瞳子如曜石,沉静却不怒自威。同样是云梦泽诡丽的夜,她与他那么静静相对,心境却是一惊一忧,不可同日而语。
“你弟弟这个样子……迟早会走火入魔的。”他无声地叹息了,脸上隐约的神情有许微的惋惜。
千菡一惊,难道……他一直在附近?姐弟两个以为藏身在此,可以暂时安全。其实,他们从未逃离过绛雪宫的视线。江湖……终究是比他们想象的艰险得多。
“这是些凝神静气的药,你拿去吧。不要让他发现,悄悄下在日常饮食中就好。”
这一次,她却无论如何不肯接,眉宇间有倔强的愠色:“清桐庄主,你不必在施恩惠于我们了!我会照顾小陟的!”
真是个孩子!他轻声笑了,清俊的剑眉微微一挑,向来平淡漠然的脸上流露出细微的玩世不恭。初出江湖的少年,只怕都是这样的吧?——自己当年,难道不是吗?
“他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拘泥这种细枝末节?你是做姐姐的,也不想看他这样下去吧?”
千菡急于反驳,却无言以对,一时哑住了。半晌,低低地问:“你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帮我们?”
为什么?
他转过身,只留给她一个修长单薄的背影,仿佛为了隐藏脸上怅惘的神情。二十年的云梦枭雄,江湖人谈之色变的一方领主,连这些情绪的流淌都不可为旁人所见——如何能不疲倦?
袁陟,一身旧衣的清秀少年,长剑所向地站到他面前时,他一时间几乎恍然。这难道不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吗?
他长叹,面对着千菡。清丽坚强的少女,脸上一道新伤痂已退去,血红地盘桓在脸颊上,纤巧的眉眼在那道伤疤的映衬下,别有一种倔强。不由地,他轻轻捋了捋她的长发,嘴角微牵:“绛雪山庄已经不在我的掌握之内了,但终究是我挑起的因头,我——只是想尽力补偿。”
他粗糙的手,怕是没有触摸过这样柔软的东西,显得那样笨拙,勾住了她的一丝头发。她抬眼一瞥,恰触到他漆黑幽亮的眸子,一抹血色涌到颊上,炽热的烫。
“那……多谢你了。”
他终于放心了,那只握了几十年剑柄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头:“记住,一定不要让他知道。”
清桐的药,果真是管用的。千菡每日小心翼翼地兑入袁陟的饮食中,他满心都是再上绛雪宫一雪前耻,怎么会注意?一个月下来,他竟然平静了不少,不再近乎疯狂地练剑,却常常目光呆滞地望着绛雪山的冰顶。
“小陟……你不要这样,来日方长,你还年轻!”
“姐姐,我此生真的还有机会打败他吗?——他简直是神,那样精妙的剑招、诡秘的身形……我怕,穷尽一生也不能超过他!”
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却终究被吞了回去。
弟弟,可是你知道吗,在他万人仰慕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衷?
“老天无眼啊!为什么让那个魔头学得那样神妙的武功!多少中原高手被他掳去,难道竟然无人可以声张正义了吗!”
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唉,他的身不由己,又有几个人可以懂得?
她看着弟弟愤怒的样子,无由的念头却忽然让自己一寒。如果弟弟真的可以打败清桐,日后会不会也经历这些隐痛?
“姐姐,我对不起你,叫你一直陪着我……”他忽然握住了千菡的手,她扭曲的伤口映入眼帘,袁陟的瞳子猛地一缩。
千菡摇头,笑着抚摩弟弟的头发:“姐姐只希望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袁陟的目光坚定起来:“姐姐,日后我若能成名江湖,我一定要你风风光光地嫁一个足够配的上你的才俊!”
“傻孩子。”她羞涩地笑了,“姐姐不嫁,这样才能一直照顾你。”
提到那个少女们无不暗自遐想的字眼,她眼前出现的,却是那个人——消瘦清峻的背影,眼眸深邃如古井。
突袭的罪恶感当头浇下,她忽然一颤。
不可能的!他终究是恶贯满盈的魔域首领,她怎么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暗生情愫?
如果弟弟知道,他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然,情到不由自主处,那些担忧皆可抛掷脑后。
一年多养伤的日子里,袁陟在不知不觉中功力精进,全靠绛雪山的奇药。每一次,他都在弟弟睡熟的时候来,默无声息地把药交给千菡就离开。
仍旧不断有中原的武士向他挑战。没当她听说,那些人败在他手下,为什么……为什么心中会浮上那么莫名的欢喜?她为什么会担心这个云梦魔王的安危?
他最后一次来时,仍是深夜。袁陟日渐消沉,一度不温不火地病着。他就着月色,把最后一帖药交到她手里。
“这些药是助长内力的,可强身健体,他只是年轻,略需时日就可以大有长进。”
她接下,笑意凄苦:“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帮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他怔了怔。
“这里是小陟的伤心地,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吧,她曾经望着弟弟消瘦疲倦的面容,这样劝诫自己。清桐与他们姐弟,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应该再有什么瓜葛了。
他忽然打断她:“也离开我?”那样嚣张霸道的眼神,不由分说地将她据为己有,死死抓住她,让她永世不得逃遁。
“可是……可是你是……”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冲动,成名廿载的清桐庄主,居然像一个少年,猛地拉住她:“你跟我来!”
从幽暗的深谷一路上到绛雪山的冰顶,进入分外瑰丽明艳的雪宫。那一路,漫长如天河,短暂如欢娱。四处明亮璀璨的琉璃灯映亮了他深远的瞳子。避开如影随形的部下,他紧紧拉着她,推开雪宫最高处殿堂的门。
没有江湖,没有纷争,没有名利,没有危难……只有万千烛火,点亮绛雪山高耸入云的顶峰。
放下了所有的担忧与迟疑,此刻,她只想与这个命中注定的救赎共渡冥河,哪怕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也决不松手!
他那么瘦,外人眼里传奇一般的绛雪庄主,卸去盛装,竟是这般清癯。单薄的肩背,布满琳琅的伤疤。剑伤,刀伤,镖伤……多少成名已久的兵器武功,在这个瘦朗的背脊上,一一尽现。
他成名以前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又经历过哪些风浪坎坷?他那些深埋的情思,一夕倾泻又有谁能够懂得?
雪宫里有阴冷的风穿梭而过,她的眼泪倏而涌出,不由地抱紧了他宽阔却瘦硬的肩。
“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的气息在耳边仍旧滚烫:“相信我。”
他握紧她柔荑一样的手,慢慢摸索到自己的肋下。他粗糙厚硬的手,划过她丝缎般的皮肤,惊起涟漪纷纷。
“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会有致命的弱点。这里……是我的命门。”
千菡沉默了许久,渐渐战栗起来,仿佛是恐惧,揽着他后颈的手臂冰凉:“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我会忍不住……”
他轻声笑了,那样洒脱大度的笑,依然把她的手按在致命之处,犹如要把自己的生命交于她手中:“我不怕。”
“你弟弟年轻力壮,他会比我更适合做这个庄主。是该有一个人改变绛雪山庄了,交给他,我放心。”
“让他这样打败我吧,我带你离开,山庄和部下,全部留给他。”
——大惊,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被月色勾勒出的脸庞,目光如星火,眼尾一线细纹,沟壑被月华填满。“我……”
“嘘。”他轻轻压住她的嘴唇,“袁陟总会长大的,你早晚会离开他,就选在此刻吧!……呵呵,我带走了他的姐姐,绛雪山庄,就算作聘礼了!”
她把头深深埋入他的胸膛,低声答应。
“记住,不要让他知道这些事。让咱们一起——悄悄离开吧!”
旭日初升时,她悠悠醒来。这一夜,真实得不可置信。
她真的……与他在一起了么?
之前二十二年的生活,千篇一律,只是日复一日的重现。陪小陟练功,照顾小陟……除了小陟,她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奢侈的幸福!
万道灿烂辉煌的阳光镀在晶莹的雪顶上,耀金闪烁,汹涌的云海绵延千里,宛如仙境。她一时看的痴了,肩头裸露在外面都浑然不觉。
他也看到窗外的壮美景象,微笑,轻轻将外衣披在她肩上。
“喜欢么?以后,会有更美的。”
“你说什么?!”
袁陟陡然站起,死死地盯住姐姐,目光里满是勉为其难的不可置疑。姐姐,她是怎么知道……难道——?!
“姐姐你是不是……”
她慌忙截住弟弟后面的话:“你不要乱想!”
袁陟的手狠狠抓住了椅背,五道抓痕深深地刻下去。他恨——锥心之痛般地恨!他恨自己为何如此软弱,竟然要姐姐用这样的耻辱换取翻身的机会!
“小陟。”千菡看着高出自己许多的弟弟,想到离别在即,心中充满不舍,哪里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姐姐只希望你,一直都平安……以后要懂得照顾自己,知道不知道?”
他用力抱紧了姐姐,俊秀的脸在她看不见的背后扭曲成狰狞:“姐姐,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的!”
一切都宛如一场梦,如果可以重来,她是否还会冒然走入梦里?
当袁陟的长剑指在清桐庄主的喉间,那个曾经轻而易举将他击败的武林魔霸,竟是那么坦然淡定。
这一剑,小陟整整等了十八年。
他年轻的面容上,泛着大仇得报的快意,不由自主挑起的嘴角,沾着几分邪气。眼里那种近乎残忍的光芒,让千菡不禁胆寒。
冰雪堆砌一般的绛雪宫,马上就是他的了。宫外千万守卫,也即将听他召唤。
“你让我等了这么久,哼!”
他剑锋一动,杀心已起,千菡却忽然扑上去,挡住弟弟此生最大的仇人:“小陟,不要!他……”——“要杀就杀吧。”
清桐打断了千菡后面的话,点漆一样的眸子淡漠如水,无一点犹疑:“败者为寇,我听你处置。”
她欲言又止,焦灼的目光望着弟弟,百般恳求蕴含其中。
袁陟忽然笑了,还带些稚气的笑里有彻骨的寒意:“我杀了他做什么?我会‘好好地’留着他的!”
他闪着火星的目光对上清桐静若古井的眸子,诡光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