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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千菡永远忘不了,那一年,她和弟弟袁陟初出江湖。
      岳阳城外崎岖的小路上,缓缓走过一匹瘦马,坐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少年高挑修长,一身旧衣,手持长剑,英俊的脸上漾着分外雀跃的神情:“姐姐,前面就是去往绛雪山庄的路了!”
      坐在他身后的少女略大一些,眉眼和他十分相像,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身前高自己一头多的弟弟,眼底却涌出不易察觉的担忧。
      三个月前,师父逝世,姐弟俩下山,初涉江湖。
      他们是柳州人氏,从小就被师父收养。那个隐士高人自幼教他们读书习武,千菡天资平庸,也无心于刀剑,武功平平;但弟弟袁陟聪颖强健,加之师父对他格外严厉,十几年下来已颇得真传。
      “姐姐,我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行侠仗义,成为一代大侠!”他意气飞扬,望着远处的连绵山脉,目光闪亮。
      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弟弟。她明白一个少年不甘平庸的志气
      师父临终前,留下遗嘱,要他们去往湘水之南,挑战绛雪山庄的清桐庄主。
      那个成名已久的魔头……二十年来,他一直是中原武林无法摆脱的阴影。隐藏在瘴雾之中的绛雪山庄,臣服中原的野心昭然若揭。时时有中原的武林人士被掳走,尸骨无存。前去讨伐的门派独侠,却全部铩羽而归。更曾有杭州的林家,被满门灭户。
      十六岁的少年,真的可以和一个武功已入仙流的魔霸相抗衡吗?
      千菡暗自担心,袁陟却满不在乎,跃跃欲试。少年恃才傲物的自负,表露无遗。如果真能剿灭清桐庄主,便可为中原武林除一大害,那样,就真的出人头地了!想到这里,他俊朗的脸上,流露出高昂的笑意。
      一路走来,他几次牛刀小试,路见不平,竟然所向披靡。看来,师父的武功的确实属上乘。这更增添了他的信心与急切,临近绛雪山,恨不得日行千里,片刻之后就与清桐庄主决一死战。
      战书已经送上了绛雪山,千菡的顾虑,与日俱增。
      她不在乎弟弟究竟能否扬名立万,只希望他平安。可那个传说中的清桐庄主,形如鬼魅,小陟……会不会有危险?
      晚上,他们住在山下一处破屋里,明日一早便是决战之日。荒蛮之地,少有旅人经过。这茅草屋不知是什么时候盖的,四壁残破。袁陟早早地躺下了,却因为亢奋,直到子夜才睡着。千菡一直醒着,听他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拿起他的衣服,走到外面。
      她本想就着月光,为他补好衣衫上的破洞。明天……弟弟也许就是名满江湖的少侠了呢!总不能穿着有破洞的衣服去决战。
      可今天是初一,天上并无月亮。南方潮湿,天上灰蒙蒙的一帐水雾,连零落几点星子,也被掩盖了。她只好拿了半根蜡烛出来,点燃了,就着那一点烛火缝补。
      希望明天……小陟可以安然无恙吧!

      不过是一天的功夫,姐弟俩再次出现在茅屋里时,袁陟却已重伤。
      衣襟上满是他吐出来的血,淹没了昨晚姐姐为他缝补的痕迹。他脸色惨白,胸口猛烈地起伏着。
      武功再高,终究太年轻了,内力修为与招式的稔熟远不如老辣的清桐庄主。难得他凭着聪敏灵活,竟然连拆了数十招。只是最后功亏一篑,败在那个魔头剑下。
      他的伤并不太重。清桐庄主何等人物,怎么会和一个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计较?那个看似儒雅的中年人,点到为止,见袁陟已败,他便收手了。他甚至按照江湖礼节,将他们姐弟送出庄外。
      只是小陟心高气傲,这一败怒火攻心,竟致连连咳血。
      “小陟,咱们回去重新修炼,过几年再来除掉这个恶贼!你一定不会再败给他的!”千菡已经封住了他几处大穴,怎奈他气血翻涌,这一来反而更加严重。
      “我……我不甘心……咳咳……我明明可以……”
      千菡顾不得听他说什么,运气丹田,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过去。他却紧咬牙关,行功抵挡,臂膀上的肌肉几乎痉挛。
      他是个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要姐姐的内力?
      千菡不敢再跟他强硬下去,索性一指点在他的要穴上,让他沉沉地昏了过去。这才敢检查他有无伤口。
      看着他咬出血的下唇,千菡再也忍不住泪水,眼前一片模糊。
      弟弟……他出人头地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吗?
      她想起过去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很多个深夜醒来,她都看到小陟在窗外练剑的身影。那样年轻而矫健的背影,焚膏继晷,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扬名江湖!
      到了傍晚,他终于悠悠转醒,目光空洞,无力地躺在茅草上。千菡给他端来药,他却紧闭着嘴唇,不肯喝。
      姐弟俩正在僵持着,一阵强劲的剑风当头刺下,幸而千菡躲闪及时,但脸颊上已经被刺出一道血痕。
      “你是……”她一时惊惶,想不到初出江湖的姐弟,会与何人结下仇恨。
      “是清桐!”袁陟忽然站起来,眼里的神采终于回复了,却是喷射着火舌的怒恨,“卑鄙!当面放我离开,背后竟然想下毒手吗?”
      从屋顶攻入的两个黑衣人,一言不发,连连向他们攻来,剑招狠辣,直指要害。
      袁陟重伤在深,千菡武功平平,如何是两个精锐杀手的对手?勉强招架之间,千菡的心里,乱如麻线。
      原来……原来江湖竟是如此的险恶。当面光明正大的清桐庄主,深知后生可畏,居然在背后下了毒手!
      是啊,他们早该想到。威撼中原武林的魔窑霸主,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放他们离开!小陟的根骨一见即知,他日不可小觎,让他安然离开,分明是为日后留下祸根!
      袁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揽住姐姐的腰,挽起一片剑花,让他们暂时不得近身,挟着她颇墙而出,慌不择路地向着山谷深处的方向逃去。
      天已经渐渐黑下来,山谷里烟雾四起,满地匍匐游走的蛇蚁。袁陟本就有伤在身,带着姐姐施展轻功奔走了那么久,早已身心俱疲。千菡紧紧抓着他的手——弟弟粗糙有力的手,此刻却渐渐冰冷下来。
      “快看,那里有个山洞!”
      光线暗淡,山谷里奇异古怪的南方植物藤蔓纠缠,他们忽然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山洞,犹豫再三,进到里面去。
      身后的杀手已经不见踪影了,但清桐庄主既然派了他们来,又怎么会轻易让他们逃脱?只怕是山谷里地势复杂,他们也不敢冒然追进来吧!
      好在山洞里空间开阔,容得下两人藏身。入夜以后,这里却丝毫没有凉爽下来,闷湿的潮气缭绕在口鼻周围,说不出的压抑郁忿。
      千菡脸上的伤,只是伤了皮肉,未动筋骨。但火辣辣的伤口处,有些麻痒。她涉世未深,哪里想得到这是何故。
      袁陟脸颊铁青,那样可怕的颜色,不像是单单受了内伤。他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断断续续地对姐姐道:“我……我可能……中了毒……”
      她眼前一花,心口顿时一疼。
      中毒?师父的确对他们说过,绛雪宫的人,有不少来自南疆,加之本就身处楚地,精通于毒蛊之术。但是她实在想不出,这毒是什么时候下的,湖湘之地的毒蛊种类繁多,更不知该如何解毒!
      云梦泽里混沌的夜色就那么不辨真伪地笼罩着四周,她手足无措地抱着弟弟,看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孔在怀中慢慢黯淡下去。

      子夜时分,袁陟已近弥留。
      他的神智模糊,仿佛是冷,全身颤抖不止,眼睑下却泛出触目惊心的血色。千菡无计可施,只能那样焦灼而痛心地守着他。
      师父,您为何要小陟一出山便挑战清桐?这无异于以卵击石,难道您看不出吗?
      黑色的人影走到洞口,将一点熹微的月光也遮住了。她闭上眼睛,心中坚持的那最后一线意念也飘散了。她只想求他们,哪怕废去小陟的武功,也不要伤他性命!她只愿弟弟平安地活着,声名武功,没有又怎样!
      黑衣人走进来,伸手刚碰到袁陟,她就哭喊着扑倒在他脚边:“我求求你,不要杀他!我、我发誓,日后……他绝不再会涉足江湖了!”小陟似乎停到了她的话,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似乎想拼着最后一点劲力反抗。
      黑衣人轻笑了一声,微微躬下身把住了袁陟的脉搏,翻看他的眼睑。见他并未起杀心,千菡心中又惊又喜,那个人抬头:“他中了瘴毒。”
      洞外惨淡的月光流溢进来,正好浸在他的脸上,刹那间,千菡几乎窒息——“清桐庄主!”
      怎么可能……是他?白天,他一剑击败弟弟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冷得不似人间所有。此时为何要……
      他略一侧脸,飞快地点了袁陟胸口几处穴位。袁陟浑身猛一抽搐,一口乌黑的淤血喷在前襟上。他再次出手,几番之后,直到袁陟秽血吐尽。虽然脸色苍白,却终于不罩着那层阴暗的灰气了。
      黑衣人的脸侧对着千菡,一半被月色照得亦真亦幻,一半被暗黑的夜色吞噬。那神情淡然得有些远离人世,看不出悲喜嗔乐。只有他的眼睛漆黑深邃,只需一点月华便可以放出摄人的光芒。
      这……真的就是那个派人来追杀他们的魔头吗?
      袁陟安静下来,他的目光转向千菡:“出来一下。”
      千菡心中惧怕,却不由自主地跟他走出去。云梦之地的月色昏暗,猖獗生长的古怪植物又在地下编织出一道道阴影。他在一处略微明亮的地方站定了,拿出一样东西给千菡:“把这个拿给你弟弟,煎服,一日两次。”
      千菡一时茫然,不敢接。他……其实是很瘦的,那身黑衣显得空荡荡的。如果不知真实身份,他只是个清癯的中年人,眉目间依稀留着少年时的俊朗,宛如黑曜石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淡定的光。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心狠手辣地派了刀手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信不过我么?”他见千菡不接,嘴角微翘,似笑而非。
      “我……”千菡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提高了声调,“你想斩草除根,又怎么会救他?”说完,千菡只等着他暴怒,一掌了断自己。——奇怪,他竟只是淡淡一笑。
      中年人很平静,犹如看一个幼童那样看她:“我知道你不信,但那些人真的不是我派的。我如果想杀他,何必如此费事?”
      他的声音很宽厚,略带些沧桑的沙哑。千菡垂下头,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要是他真想要小陟死,只需在比武时稍下重手即可。他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不必博仁慈大度的名声。
      她仍是不敢全然相信他,喃喃道:“可是……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有杭州林家,甚至被你灭门!”
      清桐笑了,那样清风明月般坦然的笑反而让她不安:“绛雪山庄地处云梦泽,远离中原,我何必要和中原武林为敌?是他们把这里当作试剑石,三番五次地上山叫嚣。刀剑无眼,比武就会有胜负。他们打输了也要怪在我头上吗?林家举家打到绛雪山下,难道教我坐视不理?”
      愕然,她无言以对。
      这次上山,弟弟不也是为了扬名江湖吗?可是绛雪山庄有什么错,为什么要一次一次接受中原武士的挑战?
      “我已经老了,真的老了。”
      他的话倒像一句自言自语的呢喃,不似说给她听的。千菡有些惊讶,不懂这个正值壮年、位高权重的一代枭雄为何会发此廉颇之叹。
      “我做庄主整整二十年,真的很累了。有些事情不愿再继续下去了。但我手下的人还年轻,他们愿意守着这份霸业,甚至拓张开掘。”
      他定定地看着山洞,这话犹如在对昏迷不醒的袁陟说。“年轻时的野心与气力,几年的工夫也就没了。再往后,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现在,我已经管不住手底下的人了。唉,日后如何,也只能够听天由命了。”
      说完,他自己都有些惊诧,不懂这些而深埋于心底的、从未被旁人知晓的倦怠与疲惫,为何会在这个陌生的少女面前流露无遗。
      月色朦胧,幽静诡谲的山谷间万籁俱寂,只有微小的虫蚁被人声惊动,逃遁游弋开来,一个心地纯良的少女,就那么与声威远播的云梦魔头静静相对。
      他再次将东西递了过去:“拿着吧。里面的药应该够救他的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如果再有人中毒,就回天乏术了——而且那些人,也许还会回来的。”
      她怯怯地接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粗糙宽大的指节,手背上布满伤痕,同弟弟一样。他的少年,应该也如弟弟吧?不甘平庸的少年,昼夜习武,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成名江湖。但真的做到了,又让他精疲力尽,劳顿不堪。
      他递过来的,是一只小瓷瓶子,雪白的釉色上绘着葡萄缠枝,瓶子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片刻之后,就冰冷了。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弟弟了。他那么高傲,知道了不会好受的。”
      他转身离开,身形缥缈,很快就消失在重重藤蔓之中。千菡繁复摩挲着那只瓶子,只听到自己胸口深处,发出一声幽远沉郁的叹息。
      瓶子里有一张信笺,揉作一团是用来堵住药粉的。打开来,上面却是一阙小令
      雾霭轻疏,残杯冷盏笙歌慢。
      怯溪山涧,夜半聆归雁。
      滞笔留笺,麝篆烟难返。
      和酣叹。
      泪烛消短,醉里豪情懒。
      笔意疏散,看来是随性写下的。
      想必是他写的,字迹那样清拔萧瑟。纸张泛黄,已不知过了多久。其中深远疲惫的倦意,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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