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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青浦雨又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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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的水域纵横交错,河网密集,时至晚春,水上飘萍初起,菱叶田田,野鸭水鸟时栖时惊,渔船与小型的商船在水路上交错,繁忙而井然有序,岸上桃花夹着垂杨柳,早已枝叶茂盛,果实盈枝,正是日近黄昏的时候,淘米洗菜的妇人三三两两来去,打渔赶集的男子结伴踏上归程。
孙承慕带着一小队便衣乘着借来的商船溯源而上,水送风动中,早看过了两岸民宅的炊烟袅袅,转过了个弯口,迎来一片粉墙黛瓦的大宅子,眼前的水面也豁然开朗,竟有了烟波浩渺的感觉。站在船上,孙承慕遥遥听到风中传来的丝竹之音,伴着一曲婀娜的《袅晴丝》,不知是哪个角儿唱的,只觉得回味悠长,当真绕梁三日不绝。夕阳下的河水泛着点点温柔的金波,衬得倒映在水中的宅子如桃源仙境一般。
此地有此良园美宅,主人的来头必然不小。孙承慕不禁对这宅子分外注目,船行到宅门正面,扁额上题着“杜宅”二字,叫他恍然大悟。是了,这是震一脚能让上海滩抖三抖的杜老板的青浦私宅啊。他是个极孝顺的人,为了奉养母亲,特地将杜家旧宅翻修扩建成了今天这番模样。
“孙副官,岸上有我们的人!”手下忽然指着岸上一人对他说。
孙承慕示意把船靠在不远处的河埠边,岸上装作挑担卖菜的线人借着下来洗菜的当口,悄悄密报:“杜老板今天正在宅里为老太太做寿诞,刚才特情科的人已经跟着白淼进去了。”人进了杜宅,难道荆轲隐在青帮不成?如此一来,特情科要拿下荆轲或是组织要除掉叛徒都有点虎口里拔牙的感觉了。无论结果如何,今天的青浦肯定是无法平和如常的了,孙承慕看着青浦的田园风光,沉吟无语。
“孙副官,这是杜老板的私宅,我们要不要进去?”手下有点战兢。考虑到要和杜老板对上,任是谁都要忌惮几分的。
孙承慕眉光一挑,露了个笑脸,示意大家不必紧张:“杜老板交游广阔,我们就直说来祝寿,他总不会把客人往外推吧?进去之后,我们相机行事。”
一行人赶紧采买些寿仪,行到杜宅门口还没有通名报姓,却见叶涵从里头送了人出来,他看到孙承慕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吃惊:“哟,孙副官,您这是来……祝寿的?”
孙承慕无视人家脸上对不速之客的迟疑,笑着拱手:“九爷好。孙某奉司令之命,前来祝老夫人福寿绵康。”一边的手下把寿仪纷纷递上。
“呵呵,司令客气了。孙副官,请。”叶涵引着孙承慕进去,却又拦住了要跟进的一队便衣,叫过几个青帮的弟兄:“你们带这些兄弟到隔壁耳房休息,好酒好菜侍候着,千万别怠慢了。”青帮防得甚严,看着手下们望着他的表情,孙承慕无可奈何地一笑:“客随主便,你们好好休息。”
叶涵笑眯眯地引着孙承慕往二进园子里去,只见迎面一座画栋雕梁的二层戏台,正演着不知什么繁华锦绣的大戏,引得座上宾哄然叫好。围着戏台席开几十桌,没有从人夹在里头,个个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叶涵本想安排孙承慕往前坐,他笑着推辞:“在下人微职轻,叨陪末座便可。”说着便在墙角的空位上坐下来。叶涵见状,拱手笑着闪身:“那您自便,我失陪了。”
承慕坐下来,眼前的酒菜都是上佳的,他根本无心品尝,只把两只眼睛在宾客中搜寻。只见最前头中央的主桌上正位坐着老太太,从背影看锦衣绣襦满头珠翠。她右手边上斟酒欢笑的男子偶尔会跟她侧头说话,承慕认出他就是杜老板,曾在报上见过正装侧面照,当时只觉得文弱中带着老成持重,换了唐衫却原来这般年轻秀雅。不说谁知道他就是人称“上海王”的帮会老大呢?目光再转过去,就看到坐在老太太另一边的人,比杜老板年纪略大,一身青玉色长衫,叶涵走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他听完转头指着戏台上的演出,跟老太太解说戏文,侧面的模样看上去清雅睿智,风采翩然。如炬地目光穿过欢宴的重重人群,在孙承慕身上着力看了一眼。
就一眼,孙承慕便觉得脸上有冷汗涔涔,这人他是见过的,当年穿着西装革履的模样和眼前人重合。那是许久不见的……荆轲!他竟然明知有险还敢现身。他很想走过去跟他说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却又不敢过去,杜宅现在人多眼杂,他不能冒险。正在如坐针毡,一眼扫到旁边桌上的简执羽正和身边人言谈甚欢,边上人赫然就是白淼。
叶涵端着酒杯过来:“孙副官,杜老板知道你代表司令来了,但一时抽不开身,特令兄弟我来敬你一杯。”孙承慕言笑晏晏地端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孙副官好酒量。请慢用啊!”叶涵信手拿过桌上的酒瓶把空杯斟满了,又端着杯子走到别人面前敬酒。孙承慕坐下来,往主桌上观望,只见荆轲的位子赫然已经空了,再往旁边桌上看去,简执羽和白淼的位子也赫然空了。刚空腹喝了酒令他的大脑瞬间有些恍然,眼前的人们都在杯酒言欢,谁知道底下已经暗流汹涌。
他定一定神,这里除了大门就剩了两边的小角门,他坐处离大门极近,人来人往都逃不脱自己的视线,那三人一定是从角门离开的。他悄悄站起来,走到一侧的角门边闪身就不见了。从角门出去可直通杜宅私有的河埠,也可曲折抵达内庭和花园。孙承慕看着眼前的三条小弄,正在犹豫不决时,忽然听到河埠边有船浆破水的声音传来。他躲开一列巡弋的青帮子弟,悄然出现在河埠,只见一只小船正往水中央划去。他不敢肯定三人是不是就在那小船上,也许应该往内庭或花园去看看?
不等他作出决定,船上忽然响起几记沉闷的枪响,他下意识地伏在河埠边的条石栏杆下,就着空隙往外看。只见白淼带着震恐的眼神跌跌撞撞地扑出船舱,胸前的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衣襟,又有几声枪响,他终是无力地仆倒在船头。而船舱里的枪声依然在持续,第二个奔出来的是简执羽,他冲到白淼身边探了一下呼吸,见已经没救了,似乎很愤怒地回头向船舱里射击。
不一会儿,只见荆轲从船尾奔出,青玉色的长衫上濡着血,似乎又被简执羽击中了腿部,跌倒在船板上。简执羽穿过船舱,试图扣住荆轲的手臂,不想他还有力气挣扎,向着河水一头扎了下去。简执羽一脸气愤难平的样子,对着荆轲跳下去的地方狠狠地补了好几枪,水面上冒了几个泡泡后盛开了一朵朵血花。
叛徒,原来他才是组织的大叛徒!
孙承慕从隐身的石栏后伸出一管黑洞洞的枪口,用愤怒已极的冷静,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向简执羽的方向开了一枪。他对自己的枪法很自信,绝对可以一枪毙命!
那一枪正打中简执羽的左胸口,顿时血流如注,简执羽捂着胸口不断流出的鲜血,勉力举着枪朝他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咄咄逼人。逼得孙承慕也举着枪从条石栏杆后面站起来,用冷若冰霜地表情看着船上踉跄的身影。
他和她,枪与枪,隔水对峙。
天水之间,船摇影动,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简执羽皱着眉头看他,逼人的目光敛了,变得平静而温柔。他冲着岸上人展颜一笑,等不及回应,那笑容便戛然而止,人缓缓地倾倒下去,伏在船尾一动不动。
水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余一只小船载着两具染血的身体在水上孤伶伶地打转,简执羽执枪的手甚至挂落在船舷,枪早不知沉到哪儿去了,只有手臂浸在水中随水起伏着,看不出一线生机。阵阵惊雷过处,有风挟持着乌云排空而来,将天幕里最后一丝余晖隐去,暴雨如注,在湖面上打出一个个层层叠加的水涡,一如孙承慕被狂风暴雨扫荡着的内心。
今天以前,她一直相信简执羽是组织的得力干将,是她的好搭档,是荆轲信任的人。
他不是说过爱她吗?
因为他,她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甜蜜地想过:胜利以后,如果大家都侥幸活着,即使找到景扬,也会选择和执羽在一起。
而此时此刻,这爱情显得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她亲手提枪解决了简执羽,就像荆轲解决白淼一样干脆利落。因为这样的叛徒在世上多活一日都是多余。
可为什么看到他冲自己温柔的笑,心里会这样的难过?枪打在简执羽的心头,却像打在自己的心上。
雨越来越大,打在孙承慕的头发上,打在她的肩头,又顺着衣裳渗进了皮肤,那般寒冷凉薄。她如梦方醒地抖了一下,恍惚中看见有船接近这片水域,赶紧转过头不再呆看水中的惨相,袖起手走回杜宅无人的雨巷。理智告诉她,需要返回大厅假装平静地参加完酒宴,然后没事人一样的离开。
她的手指甲现在才开始隐隐作痛,刚才手扶在石栏杆上,指头抠着冰冷坚硬的条石,几近麻木不知痛楚。
才拐过角门,叶涵笑嘻嘻地迎上来:“孙副官,出去了?怎么,今天的戏不好看吗?”
他回以从容地微笑:“才解手去了,碰上好大的雨就躲了会儿。急着赶回来看好戏呢!”
等孙承慕会合了众人连夜赶回司令部的时候,□□干掉叛徒、简执羽和荆轲火拼重伤不治的消息已经通过线人传到了周永魁的耳朵里。周司令在办公室里高兴地接见了他,冲他展开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你干的漂亮!一举除掉了荆轲和简执羽,看中共地下党和特情科何时才能恢复元气!虽然不能公开记你的大功,但我记在心中,将来一定给你立功授奖的机会。”
“谢谢老师的栽培。”孙承慕礼节性地答复着,眼中倦意深浓。
看着孙承慕疲惫不堪的样子,周永魁关怀地说:“累了一晚上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放你一天假。快回去吧!”
回到公寓,孙承慕掀开窗帘看着外面雨疏风骤,闪电划过天际,也划破了她的记忆。
“我爱你。”
简执羽告白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哑而郑重地盘旋,那一吻的热度还在她唇边留驻。
想起自己已经无处安放的爱情,她不由地全身一颤,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不知道今夜,执羽的灵魂会在哪里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