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神之绮梦 ...
-
这几日,炎非难得清闲,和她在新搭的落照亭里下棋。
落照亭是用冰灵玉石筑成的。冰灵玉石是古君听闻炎非要修缮神殿特意贡上来的,这种灵石在光下若泛起潋滟水光般漂亮多姿。因此她特意将亭子修得足足有平常的五六倍之大,顶也悬得很高。如此一来,合着空濛仙气,三千明珠,坐于亭中像立于静波碧湖之上。若是躺在亭内的软席上仰头望之,久了又会生出身处澜海中水晶仙宫的错觉。
芜期抛掉剥完的瓜子皮,将一小把瓜子仁往嘴里满足的一塞,再回过神来时,眼前这盘棋就彻底输给了炎非。
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下棋这种事情。可是听闻炎非喜欢,于是她道:“再来。”
炎非利落地收了棋子,又重新起了新局。
芜期的目光黏在他那双和脸一般好看的手上,修长的指节看着像美玉雕琢,只是不知摸着是温润些,还是寒凉多。看得多了,她又问起那个老掉牙的问题:“这么多日过去了,你日日看着我这张脸,就没能想起一星半点?”
她听素心讲过,有些神年纪大了,在记性上难免迟钝。于是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她日日期待着这位尊神能在哪一日突然记起。
但炎非只是摇了摇头。
不过今日他却道:“你可知道神之绮梦?”
芜期静了半刻,手中抓着的瓜子突然落了一地。
神之绮梦说的是神仙的梦境,同人族的梦魇有些相仿。人一旦对某些东西有了执念,便容易入梦起魇。若换作是神,所起之执念常常强大至很难消散,因此会凝结成梦境,困住神和一方天地,梦境里也会跟随神的意志造化出执念之物。这便是神之绮梦。
听闻神之绮梦出现和终结时都有飞瀑断流,山川呜咽的异常之象,虽是化境,却因无声无息,极难化解。
不过做神讲得本就是清心寡欲,淡泊明志,从来只求宁静致远。又因是神身神力,所求之物通常易得,因此一贯不会生成这般难消难解的执念。所以数万万年来,神之绮梦只是传说,仿若虚言。
听到这一问,芜期因为想岔了,恼道:“你的意思是我学人族痴女作春梦肖想你?”
炎非虽不是此意,但思忖了半刻,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有可能。”
芜期深呼吸许久,平复下心头的怒火,也学着他的语气道:“怎么不是你肖想我?”
“我从未见过你。”
芜期将散落的瓜子捡回来,往桌上一甩,又道:“我居于淼澜之境万万年,我也从未见过你,是你自己从天上掉下来,我不过作了个好心人将你捡了回去。”
“我从未去过淼澜之境。”
……
于是乎,他一言她一语,这段和之前稍有了一点不同的对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一样的循环之中。
说到后面,芜期也觉得厌烦了,一把拨乱了棋盘。
“不下了,不下了。”
炎非淡淡向软枕上一靠,目光在远方游走了一圈,最终也不知停在何处,淡淡地道:“好像差了一方神像。”
落照亭能将玉辛殿周围之景都尽收眼底,芜期和炎非约在这里下棋,本来是为了炫耀自己的大作。这时经这一句提醒,猛然想起来当时殿外确实有个神像来着,于是带了几分歉意地道:“是差了。不过雕塑一座神像不是大事,你告诉我它的样子,我还原了就是。”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棋盘上,道:“是祖神之像。”
芜期想起锦川讲的故事,抬眸望了他一眼,问道:“这世间真的只有你见过祖神之貌?”
炎非回过神来,微作颔首。
她追问道:“祖神是个什么样子?俊男还是美女?”
炎非沉默了半刻,茫然地道:“我不记得了。”
芜期本来还有许多个问题要问,突然被炎非的这一句噎得哑口无言。
她本来是计划循着这个问题求证一下锦川所述之事的真假。因此也曾大概预料了炎非的几种回应,只是哪怕再给她一天去预料,她也没想到那人会回答一个不知道。
她惊讶地问道:“那关于祖神你还记得多少?”
他依然平静地道:“我不记得了。”
世间只有一人知晓祖神真貌,可偏偏那人忘了,甚至连同整个人都忘了。
如此想来,这桩旧事当真是个值得唏嘘扼腕的故事了。
芜期定定地看着他,愈看愈觉得炎非并不像是薄情寡义之人,于是没有问更多,便已经为他找好了解释。想来他不记得大抵是因为年岁实在太大了,记性和脑子都不怎么好。
于是她突然极为大胆地摸了摸炎非的头,像安抚一个孩童那般,柔声道:“要不我给你点材料,你随便捏捏,试试能不能回想起祖神的样子?”
炎非道:“不必了。这里没有原来的神像,看着更舒服。”
大抵是他这时的神情太过漠然,芜期伸回来的手不自主地一滞。
她不想炎非真的是锦川口中那样的凉薄到忘恩负义之人,于是又柔声道:“你瞧见那棵水泽木兰没有?我听说这种树呢,本来是同根双生,以求永不孤单。从前有个神像陪着,它肯定不孤单。但现在只剩下它自己了,倒是痛苦。”
这本来只是一段瞎话,炎非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变,他打量了一下芜期,道:“你说得很对。”
炎非这时淡淡地跟了一句,道:“不若我用你练练手。”
芜期像石化般僵住,平复过来后艰难地笑笑:“我可是神,哪有拿神化个像练手玩的道理?”
炎非的手搭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打定了主意。
“别了别了,我还得给你修房子呢!”
“呵呵,炎非,哦不,神尊大人,龙神大人……你看得我心里发麻啊……”
“那什么,我先走了……”
“告辞告辞!”
她一边挤着虚假的笑容,一边麻利地起身准备开溜。
谁知,那靠在软枕之上的男子突然笑了,脸上带着几分奸诈的神色,慢悠悠地道:“我觉得你很好。”
这一句话,炎非当日在皇极殿上也说过,于是她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修缮之神。
今日这一句话再从炎非口中说出,她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座塑像。
芜期的所有表情都僵住,身子像被铅水灌透了,连动个手指都困难重重。她在心里把炎非骂了百八十遍,却还是只能像一头待宰的羔羊,老老实实地任凭他变来变去。
过了许久,炎非总算停了下来。
一阵清雅的檀香味随风散开,承越落座到了她原先坐过的位子。
炎非故作慵懒地一靠,手肘撑在席上,淡淡地道:“你来作什么?”
承越迤迤然执子落下,又迤迤然地回道:“找你下棋。”
炎非仍是一动不动,应道:“用不着你。”
承越循着他的目光往远处水泽木兰树下的神像一瞧,扭回头来笑得比绽开的木兰花还灿烂些:“原来是有人相陪了。怪不得瞧不上我了。”
他故意将手中的棋子抛落,击出一声脆响,也学着炎非的样子倚靠在软席之上,笑道:“万万年里你巴不得我主动来找你个臭棋篓子下棋。如今这才几日,竟将我抛弃了。当真是世风日下,神心不古。”
炎非的神态一分未变,目光还停留在神像之上,缓缓地道:“她好像就该在此处。”
承越没能理解他话语中的深意,但因今日来找他本就是为了求证外头满天飞的传言,满足自己那点好奇求真的心思,于是索性直接问道:“你和她之间真的有故事?”
炎非思忖了许久,答道:“没有。”
承越用扇尖点了点鼻头,略有失意地道:“看来是某人想多了。我还以为能借个机会和她套个近乎。”
炎非回过神来,突然往久未落子的棋盘上落了一个黑子。这一子落下,将白子的活路全部堵死了。
承越将扇子一合,惊讶道:“嘿!你几时有这样的棋艺了?突飞猛进?”
炎非却答非所问地道:“不过今后会有故事。”
承越复又绽开颇为奸诈的得意笑容,道:“那我和她今后也会有故事了!”
炎非闻言,幽幽地道:“再给你个数万年,你和水神也未必能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