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无期》一七师妹

3、浪荡孤舟

　　芜期虽是神身，但多少有些迷信。
　　对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句话，她奉为圭臬。
　　在淼澜之境的万万年，芜期苦苦哀求天地为她赐份良缘，最不济，也要给她送个能说话聊天的伴儿来。
　　然后她就捡到了炎非。
　　再后来万里寻夫，她一直在人界流连许久都没能打听到关于炎非二字的一星半点。她原本打算一路往灵界去，直至在神隐山这里听说灵界之主是个见多识广的浪荡公子。
　　好几人都信誓旦旦地道他肯定知道炎非是谁。
　　极其巧合的，在她正忧愁要如何辨认去灵界的路时，神隐山上传来消息，说是要举办一场仙人盛宴。
　　更巧合的是，来的人正是自己要找的灵界之主。
　　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呢？
　　……
　　话说李管事虽然年纪大些，做事当真是稳妥利落的。没多会儿功夫，他带上来的这些女仆都已经安顿好，各自忙活了起来。准备膳食的准备膳食，擦地的擦地，洒扫的洒扫，断然没有一个敢偷懒耍闲的。
　　除了芜期。
　　芜期被分到的任务是浇花。
　　于是她在一众人的艳羡之中，大摇大摆地拎着一个精致的小银壶就出门了。
　　也怨不得她们眼馋，这个活儿实在是很好。既轻松，又可随处走动，哪里有花，她就能去哪里。又可谓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就算芜期哪时走了，也不会有人察觉。
　　既然是奔着打听消息来的，芜期不愿多作磨蹭，想着先前那座闪光的宇殿就一路直直地过去了。
　　好像是叫川岚殿？还是这座松辰殿来着？
　　芜期认路的本事大约是没有，也许是刚才太得意，她这时已经完全记不清那座宇殿的样子。于是徘徊在一众花海之中，踟蹰不前。
　　正犹豫着，她的肩突然被人一撞，浓烈的香粉味跟着包裹了她整个身子。
　　芜期一惊，差点将手中的小银壶掉在地上。
　　好在有一只修长瘦削的手及时托住了壶底。
　　芜期抬起来头，正看见一张笑得极其灿烂的脸。那男人身形瘦削，肤色微白，丹凤媚眼里波光流转。本就貌美，偏在右眼下还有一点泪痣，更添了几分撩人夺魂的风采。
　　微风荡起，他宽大的紫衫里时时溢着艳俗的香气，就好似刚从脂粉堆里捞起来一般。
　　纵然长得再勾人，芜期也觉得有些油腻，油腻之中又觉有几分难看。
　　至于这人是谁，她想都不用想，决然就是那浪荡之名响彻大荒的灵界之主，孤舟。
　　孤舟一边把玩着捡到的小银壶，一边饶有趣味地盯着眼前这个眉眼如画的女子，笑道：“你怎么不问我要壶？”
　　他故意用尾指勾着小银壶的手柄，在芜期面前晃了又晃。壶里盛着的清泉水如线般流出，又绕着他的指尖幻化成蝶，往她身侧飞去。
　　“美人，忘了介绍，在下孤舟。”
　　望见他这一身入骨的媚态，芜期嫌弃地后退了一步，但又想到自己要找他打听些事情，还是忍着又上前了两步。
　　“灵界之主，你认不认识……”
　　话还没说完，芜期便被一双臂膀牢牢地拥在怀里。
　　孤舟看起来好似孱弱无力，但于她而言，也算身形高大，加上他是用了全力，芜期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能脱身。
　　艳俗的脂粉香散开，又是馥郁的酒气。酒气似是透着骨出来的，久而不散。
　　须得承认，芜期好酒，闻着酒香，她忽然就懒得挣脱了。
　　只是也不知道这个大男人是什么作息，正午便喝得这样醉。
　　孤舟贴在她身上，暖暖的气息吐到她的耳边，令她又酥又痒。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什么更过分的举动，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好像很是害怕她溜走一般。
　　从酒香里回过神来，芜期施了个法从孤舟怀里脱了身。
　　她连忙后退了许多步。
　　这下，她是怎样都不想再上前了。
　　孤舟收回手来，不知道是因为已经醉了，还是因为在回味刚才那个温软的拥抱，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
　　芜期恼怒地骂道：“登徒子！老流氓！老无赖！”
　　孤舟一点都不惊讶，反倒坦然自若地抖了抖衣袖，低头一笑，偏又很快地抬起头来，用那双勾魂的凤眼直直地看着她，笑道：“找人打听事情，难道不应该先自报个家门？”
　　芜期轻轻舒了几口气，平复下心中想打死他的想法，幽幽地答道：“我叫芜期。”
　　孤舟的眼睛没有移开，看得芜期十分不自在。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过了半天才问道：“芜期是谁？”
　　芜期干笑了两声，道：“我是神。”
　　上次她说出这话时，有人吓得摔掉了手中的饭碗，有的干脆恭敬地跪了下来，不停磕头。还有的嘛，直接吓晕了过去。
　　但孤舟没有以上任何一种反应。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捧腹直笑。深紫色的衣袍跟着他夸张的笑容一抖一抖的，整个人活像一朵掐皱了的花。
　　“这大荒世间只有一百二十八位神祇。不巧，我都认识，不知你属于哪一位啊？”
　　笑够了，他直起腰来，眼中柔情似水，恨不能将她整个人都淹没。
　　类似的话从前炎非也问过她，只是比孤舟的问法听起来要柔和上许多。当时她还很有底气的同他争论，道自己决然就是神，是淼澜之境不现世的神。
　　这时，孤舟又问道：“你说你是神，你的真身是什么？”
　　这话炎非也是问过的。当时芜期很想在炎非面前痛快地展露一下真身。
　　现在也想，想好好的杀杀登徒子的浪荡之气。可是显露真身于她而言十分耗神，不昏睡上几日是很难恢复过来的。
　　此刻她还没有找到炎非，是决然不想为了胜过登徒子的一时之快平白浪费几日光阴的。
　　她毕竟是神，做神的自然要大方一些。
　　芜期深深地望了一眼孤舟，直接切入了主题，问道：“你认不认识炎非？”
　　孤舟突然像被雷劈了似的，转过身去，拔腿就走。
　　“站住！站住！站住！”
　　芜期连忙飞身过去挡在他身前，也顾不上什么熏人的香味和酒气，急切地道：“你认识他，对吧？”
　　孤舟的脚步停滞住。
　　他的头压得很低，脸色随着耳边被风吹起的须发慢慢平静下来。也许是少了刚才的媚态和醉意，他显得有些难以接近。
　　这时四周十分寂静。
　　本来还时时可见的飞鸟游蝶都很有眼力地远远避开了此处。哪个也不敢轻易来凑这一神一灵的热闹。
　　没有言语，没有笑声，纵然身处于一片灿烂花海之中，仍然寂静得有些难捱。
　　她的心跳犹如擂鼓般，咚咚直响。
　　孤舟突然抬眸，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幽深的眸色与这明媚仙境格格不入。他倒真的如传言一般，有些喜怒无常的意味。
　　“他有什么好？你为何偏要找他？”
　　这一句跟孤舟之前吐出的任何一句语气都不相同，倒很像严严寒冬，一时问得芜期哑口无言。
　　孤舟又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眷恋地直直与她擦身而过。
　　芜期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袍子，却只拽到了末端一角。转过身来，她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去。虽然不甘心，但孤舟这时的脸色有些骇人。她想灵界之主应该也是很强的，总不能真的与他打一架问个所以然出来。
　　既然孤舟认识炎非，她相信只要自己死死缠着，总能令他松口的。
　　像淼澜之境里有一棵长了万万年的水泽木兰树，说是与天地同寿，一向最自傲嘴严，最后还不是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告诉了自己该如何走出淼澜之境。
　　孤舟手中还拎着浇花的小银壶，虽走得决然，但却是很慢。
　　她只赶了两步，就能稳当地跟在他身后。
　　从这片花海中走出，大摇大摆的孤舟和身后这么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立即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那道道热烈火辣的目光投来，说他此刻是像众星捧月的神也不为过。
　　芜期这才有心思仔细瞧了瞧孤舟。望着那摇曳生姿的背影，她想若是没了那身脂粉气，真真是撩人入骨的美男子。
　　可惜，她已经见过了最好的。
　　既然已经见过了最好的。
　　除了炎非，别人又算什么呢？
　　这时，那深紫色的背影突然顿住。虽然没有转过身来，芜期已经猜到他此时心情绝对已经平复到了最平常之状。
　　他莞尔道：“你若是讨得我开心了，我可以和你讲讲炎非。”
　　俗话说蛇打七寸，人抓要害。
　　孤舟的这一句话，恰到好处地拿捏到了芜期的软肋。
　　“孤舟大人，您是我见过最貌美之人。您是我见过最仙气飘飘之人。您是我见过最……”
　　伴着这一路喋喋不休的溜须拍马，芜期老实地一路跟着他，直至走进了明辉殿。
　　明辉殿虽然修得富丽堂皇，但走进去更像是进了脂粉店，乱哄哄的香气熏也能熏死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施法清走了所有的味道。
　　孤舟转过身来，幽幽地看着她。
　　芜期怕他突然翻脸，讪笑道：“这里太香了，我怕熏着您。”
　　孤舟不知从哪里取下一把羽扇，晃了几下，又随意扔在桌上，他道：“我忘了，你的确不喜欢这些。”
　　这瞬，从孤舟身上发出的脂粉香气也不见了，浑身只隐约透着丝□□人的酒香。他慢条斯理地俯身坐下，又示意她坐在对面。
　　芜期坐下去，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咧着最大的笑容问道：“大人，您现在开心了吗？”
　　孤舟闻言，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眼角竟然有些湿润。
　　不过芜期才眨了眨眼睛的功夫，眼前人又变回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手抚在长袍之上，极为温柔地道：“唤我孤舟吧。”
　　“孤舟。”
　　孤舟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不必讨我开心，再见到你，我已经很开心了。”
　　听到他用了个再字，芜期心中有些疑惑。
　　但所谓言多必失，比起炎非的下落，这些问题都只能算是细枝末节，完全不值得她开口追问。
　　孤舟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突然要与她饮酒。
　　这倒是正中了芜期的下怀。
　　她不相信在饮酒之事上还有什么人的本事能越过她去，何况孤舟身上早就有酒气。只要是喝醉了，问什么当然都容易得到答案。
　　于是盈盈的几十上百个酒坛就在两人身侧一一摆开。
　　酒坛的盖子早都被他掀了去，浓郁的酒气立时充满了整间大殿。
　　酒杯太过小气，复又换上酒碗。清亮的酒水卧在碗里，倒映着女子微醺的脸庞。那模糊的影子跟着两人的推杯换盏在碗里荡起好看的涟漪。
　　芜期没有忘记她的目的，一直见缝插针地问来问去。只是从正午拖到日落，再拖到暮色低沉，那张嘴始终都没有吐出个一字半句。
　　所幸她是有耐心的。
　　一直喝到芜期身上也透出了酒香，孤舟才没有递过来新的酒碗。
　　她慵懒地靠在身后的织锦软垫上，望着眼前自斟自饮的孤舟，突然没来由的笑了几声。
　　“你笑什么呢？”
　　芜期晃了晃脑袋，什么都没说，只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的眼睫垂下，跟随挪动的身子轻轻颤动。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没来由的笑了起来。
　　这时，芜期看孤舟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反而觉得这张脸看多了确实赏心悦目。
　　她大约是看习惯了。
　　“孤舟，你能不能告诉我炎非在哪？”
　　她大约也是问顺口了。
　　孤舟不再有之前那般不自然的反应，端着酒杯的手一丝停顿都没有。等到那热辣的酒水融进腹中，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人，笑道：“芜期，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的声音不算低沉，但是很有磁性。
　　“在天地初始时，万物未化，世间只有一片混沌。直至一日，祖神降世，天地随之分化出六道。而祖神，就是这大荒六道的守护者，天下无双的尊神。那时，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同她这般亘古长存的。”
　　他望着殿外那一轮金黄弯月，补充道：“哦，除了天地日月。”
　　说这些话时，孤舟的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月光漫过他眼下那颗孤零零的泪痣，此刻也许是因为缺失了白日里满满的香味，他整个人看着难免孤单。
　　瞧见芜期几分期待的神色，他才缓缓开口，将故事讲了下去。
　　“那时有一个魅灵，因为爱恋她而有了灵识。又为了她，努力修习，化为人形。而后，却不知何故，祖神陨落了。那个魅灵甚至从不曾有过机会与她比肩而立。”
　　“那个魅灵一直在等她归来。魅灵的一生与世间神祇相比，只算蜉蝣。他本以为他未必能等到祖神归来的那天，但好在，天地怜悯。”
　　孤舟微微一笑，转过身来看着她。
　　“这一次，魅灵一定要成为神。他会用神漫长的一生，永远陪伴在她身边。”
　　芜期施法拖过来一坛酒，仰头痛快喝了几口，又随手放下来。只是放得不稳，酒坛子倒在地上，沿着涨出的酒水蜿蜒滚出了许远。
　　久而弥香的酒味撩拨得她昏头涨脑。
　　于是自然而然地，芜期并没有在意他这时郑重的神情。
　　她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下，问道：“世间只有祖神有脱俗化神之力，她老人家既然陨落，这世间还有什么法子能成神？”
　　孤舟不假思索地道：“龙神之心。”
　　他回答的声音其实不算小，但刚好那在酒坛子堆里颤微踉跄的身影撞碎了一个坛子，于是那一句话完全被这一声清脆盖了过去。
　　芜期又抄起地上一个酒坛子，晃了半天，才将将晃荡出一口酒。
　　辛辣的酒气入了喉头，她不满足地舔了舔嘴角，似乎还要吞下更多的酒香。
　　孤舟揽住有些踉跄的女子，但手臂只是轻轻托在她的腰间，并没有逾矩。
　　芜期转过身来却死死地拎住了他的领口，醉人的香气从她唇间吐落，问道：“孤舟，孤舟，告诉我炎非在哪？炎非在哪？”
　　孤舟无奈地笑了，终于松口道：“炎非在长云之巅。”
　　芜期的手还不肯松开，孤舟衣襟上绣着的金线重瓣花纹被攥得褶皱不堪，“长云之巅是什么？长云之巅在哪？我不认路。”
　　“芜期，你到底为什么要找炎非？”
　　芜期推开他，自顾自地捡起地上的酒坛，喃喃道：“大约是因为，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
　　“虽然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我喜欢他。”
　　孤舟的眼睛中好像起了一层薄雾，那在一堆酒坛中翻来找去的身影也变得朦胧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没有找到一坛还有剩余的，她的小脸上挂了怒气，连声音也跟着抬高了许多：“你这酒叫什么名字？倒是很醉人。”
　　“浮生一梦。”
　　生若孤舟，光阴虚空。浮生一梦，曾欢几何。
　　以区区魅灵之体仰慕天地祖神，便如同一盏豆苗短烛崇敬日月之晖，又像是蚍蜉撼树，不过是酒醉梦里沉沦难舍的执念。
　　“睡醒了我明日带你去长云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