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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间善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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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阳光正盛。徐乐支带着遮阳草帽,正把一个大花盆搬到廊下,再往花盆里塞沃土。
他种得很卖力,白皙的脸色还染了些泥土。
为了赶在雨季彻底到来之前把花种下。这两天徐乐支非常忙,又是挖土,又是准备花盆,花棚,还要搭葡萄架子。
原朗就主动承担了做饭的任务,但正如他所说,荤菜只会做鸭子,蔬菜就清焯,再剁碎蒜头倒上香油当酱料。
不过只要是原朗做的,徐乐支都觉得好吃。
眼看雨季已经到了,连续大雨天就要来了,原朗还呆在落水村,一点想回申海的意思都没有。可是一到雨季,想出村就不是那么方便了,连里洲的航班都会大面积停摆。
更糟糕的是,徐乐支担心原朗的手。
原朗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最近疼痛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徐乐支最近睡眠浅,他能感觉到原朗在深夜里因疼痛而轻微紊乱的呼吸声。
可他又不敢跟原朗提回申海的事情,他隐约觉得,原朗那天跟他提原家父母的事,不是无缘无故,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种“早该告诉你这些事”的释然。
说实话,这让徐乐支很不安。原朗极有可能跟过去的自己有牵扯,这个认知令他害怕。
他想起笔记本里的录像,想起那个悲痛颓废的自己,他骨子就本能的害怕。
当徐乐支把最后一颗种子放入花盆泥土中,听到身后原朗在叫他。
“乐支,吃饭了。”
“来了……”
徐乐支回头,两人视线交汇,竟一时都怔住了。
原朗站在廊下,脸上似乎带着温柔的笑意,他的白棉布T恤被蹭上些草木灰,原本锋利的气质似乎被一层什么东西模糊掉了,显得柔和温软。
“怎么了?”原朗见徐乐呆呆看着自己,手上还拿着花铲呢,却一动不动。
“没……没什么”徐乐支有些慌张地回神,把花铲丢下,慌慌张张地去洗手了。
原朗无奈地笑着,把碗筷摆出来,摆了一下,自己也停住了。
他无意识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跳得太快了。
刚才他走到廊下,摆弄着泥土的徐乐支在阳光下回头。草帽盖在头上,他的目光如宝石般深邃清澈,穿过正午的烈阳,仿佛直直地落在人的心底。
这和以前阴鸷、冷漠的徐乐支完全不同。原朗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被阳光下的这双目光击中了。
徐乐支洗完手回来,期待地看着小桌子上的食物。原朗今天做了红酒煎鸭胸肉,草木粉混着红酒的香气,味道醇厚浓郁,徐乐支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一咬,肉汁溢满整个口腔。
“好吃!”徐乐支神出大拇指赞叹道,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
原朗却没有说话,有点失神似的,无意识地按照自己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
徐乐支本来是在开开心心吃饭的,头一低,注意到了原朗的动作,一时间竟怔住了。
“原朗,原朗……”
原朗才反应过来“嗯?什么”
徐乐支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的手是不是疼得厉害。”
话一出口,原朗立刻把松开手,“没有,刚做完饭,有些酸,已经没事了,吃饭吧。”
他拿起筷子作势吃饭,想把这个话头略过去,可徐乐支只是看着他,一动不动。
原朗吃了几口,却也无法再若无其事下去,放下筷子,叹了一声:“乐支,我们先吃饭吧。”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徐乐支红着眼眶说:“你的手疼得很厉害。”不是疑问句,是肯定的判断,“你每天都疼得睡不着,天没亮就醒了。”
原朗想开口辩解,喉头上下滚动了几下,但到底没能说出口,他的左手受伤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像这样漫长潮湿的雨季,他没到居然会这么疼,而且任何药都无效。
“原朗……”徐乐支的眼眶已经全红了,声音沙哑地说,“你回申海吧,那里才是你的家。”
家吗?
原朗忍不住一哂,他16岁那年就没有家了。
徐乐支身体不好,原朗不想争论这个问题太久,否则又会吵起来,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了。
原朗轻声宽慰道:“我没有很疼,擦了这几天药已经好多了,先吃饭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我可就白辛苦了。”
他又在转移话题了。徐乐支无由来地想到,这是原朗惯常用的招数,利用类似道德绑架的方式转移话题!
没来得及思考这种诡异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徐乐支愤怒大喊:“你别想又转移话题!”
原朗惊讶地抬头,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原宅白色的大理石客厅,回到无数次和徐乐支吵架的现场,所有情绪的失控,都是从徐乐支这句,“你别想转移话题。”开始的。
可这次徐乐支没有失控,没有像五年前那样掀桌子,摔东西,动手。
他只是双眼通红,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咬着自己下唇,仿佛伤心到了极致
原朗有些慌乱。
“原朗……”徐乐支闭上眼睛,无奈又绝望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
为什么接近我?
为什么不愿意离开?
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们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长得像你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吗?”徐乐支近乎绝望地问“就是那个在绿色封皮小说里写下‘想和原朗一起做的事情’的人?”
听到“绿色封皮”小说,原朗的神色无丝毫变化,徐乐支心一凉,那本书果然是原朗故意让他看到的。
心凉后,又是更大,更深重的悲伤。徐乐支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又或者是……”他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积蓄起全身的力站起来俯视着坐在对面的人,颤抖着问出了“另一种可能”:“又或者是,其实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话刚落音,遥远的平地边际传来一声闷雷巨响。天地间重重一落锤,仿佛能让人身心俱颤!
云层积卷起厚重的乌云,至边际滚滚而来。四面风乍起,吹得院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发出簌簌声响,吹得两人衣角,发梢飞扬。
俩人凝望着对方,眼神里都是无法言说的,深重的,复杂的,恩怨纠葛的过去。
原朗恍然有种预感,他接下来的回答,会决定他们的一生。
可他不能再回避了。
原朗仰起头,望着站在他对面的人,面对他颤抖和日渐羸弱的身体,面对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轻轻地,坚定地道:“是。”
一个字,仿佛有千万斤重,又如一片鸿毛轻,落在徐乐支的心上,激起了袅袅不断的回音,叩开了遥远无际的,沉重无比的记忆之门。
徐乐支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干了,他想说什么,甚至还想尴尬地笑笑。
可下一秒,却如按下相机快门般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乐支!”
徐乐支的身体突然坠下,原朗慌忙伸手抱住了,面前的小桌被撞翻,精心制作的菜肴和白瓷餐盘翻了一地。
原朗伸手把人横抱起来,徐乐支已经彻底昏迷,头无力的垂下。
把人安放到床上,原朗查看眼皮,呼吸,体温,然后迅速给医生打了电话,医生指导后,他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药和吊瓶。药给徐乐支喂下去,然后麻利地给徐乐支扎针挂水。
他受过专业的医学训练,做这些完全没问题。
窗外,倾盆大雨已经落下,田埂间水位逐渐高涨。如果徐乐支境况恶化,救护车甚至都没办法进来这里。
床上的人发出轻微的痛吟声,徐乐支眉头拧得紧紧的,似乎在睡梦中都在承受痛苦。
原朗拧干毛巾,轻轻擦拭徐乐支的额头和手背,十分钟后喂的药生效了,徐乐支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平稳了。
原朗坐在徐乐支的身边,看着对方苍白的手背和针管痕迹,良久,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徐乐支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身体似乎陷入了最柔软的云朵里,意识却如在深海中下潜,一直沉潜到最深处。
他梦见一片黑暗,而自己在这片黑暗中不停地朝前走,直到看见前方上浮的一点光,他似乎推开了一扇门。
周围的景色如被一笔笔画出来般,悄然浮现——是一个四壁玻璃墙的花房。
阳光从通透玻璃中照射进来,落在花房中一个站着的背影上。那是一个身材很高的男人,穿着质地考究的棉布T恤和黑色休闲裤,背对着阳光,正在摆弄盆栽。
梦里,徐乐支似乎一步一步走近这个人,每一步都怀着酸涩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感情和心意。似乎每一步都在离他更近,又似乎每一步都离得更远。
直到那个背影直起身,慢慢转过身来,徐乐支也停住了脚步。
他们相望着,脸上的神情却迥然相异。他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却无法忘记这个人此刻的表情,是一种厌恶到极致的嫌恶。
“你没资格来这里”那个人冷冷地说“滚出去。”
梦境滚动纠缠,时空地点倒转腾挪,一边迷雾中,徐乐支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白色大理石装饰的卧房里,手上拿着一把尖刀。
头痛剧烈,手心不停地颤抖。
耳边却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声音:“徐乐支,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
那个声音又说:“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腰腹骤然剧痛,几乎能把整个身体搅烂,伸手一摸,整个手掌都是血,也不知到底是谁的血。
……
原朗是半个小时后,才发现徐乐支已经醒了。
此时已经是早上八@九点了,天依然灰蒙蒙在下细雨,原朗把院子里的鸡鸭鹅树花都安顿好,又到厨房去给徐乐支煮粥,总不能给病人吃干巴巴的玉米和红薯。
他没有煮过粥,动作笨拙得很,一直在纠结水和柴的关系,水加多了就加柴火,又担心火太大把粥熬干了。
弄了一个早上才得了一碗粥,小心翼翼端到卧室里放凉,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手臂搁在了眼睛上,房间里有细小的唔咽的抽泣声。
把粥放在一旁的桌上,原朗坐在床边,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臂,抬起来,看到一双通红的眼睛。
“醒了”原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些“怎么醒了不叫我。”
床上的人轻轻摇摇头。
原朗不知道徐乐支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他想起了多少。不敢太刺激他,只得把人先扶起来,洗脸喂水。
徐乐支看着对方轻柔到不能再轻柔的动作,轻轻地抽了抽鼻子。
已经两次了,每次病中沉眠后醒来,都是原朗在照顾他,像这样喂水喂粥。
喝了水后干渴得到缓解,徐乐支哑涩地开口了:“原朗,我们以前真的认识啊。”
原朗心下一顿,徐乐支没想起来,或者说,没全部想起来。
他想了想,答道:“是。”
徐乐支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既热切又悲伤:“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是个……”
我是个好人吗?徐乐支低下头,他问不出来了。
他想起梦里的自己满手鲜血,一个杀过人的人,怎么能算是好人呢?
原朗张了张嘴,似乎把原先要说出的话咽了下去,说道:“我们……我们见过几次……合作过。我来落水村是偶然,见到你在这里,我也很惊讶。”
“我……”徐乐支手指紧紧攥着被角,良久才问:“原朗……我以前,是个坏人吗?”
原朗没想到徐乐支会这么问,惊讶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做了一个梦……”
他把这段时间以来的噩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原朗。长久以来积蓄的压力已经让徐乐支无承受,他急需一个出口。
原朗慢慢地听徐乐支说话,脸上的表情逐渐沉重,最后,竟隐约有了沉痛的意味。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徐乐支竟一直被那个晚上的折磨着。
那个他们俩都不愿回忆的夜晚。
“原朗,我是坏人吗?”对方越发沉痛的表情让他心惊,他不停地追问,又害怕得到答案。
而原朗却不知如何回答。
徐乐支是好人吗?
当年他是徐由身边的最受信任的助手。徐由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每一件都是经由徐乐支的手去执行的。
可是徐乐支是坏人吗?
如果他贪图徐由赠与的一切,又怎么会和自己结盟。徐由倒了,徐乐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徐乐支在原于两家被轻视,被嘲笑,变得更加阴鸷,偏激。以至于最后他们彻底反目,恨不得对方消失。
两年过去了,原朗扪心自问,自己当年就真的一点责任没有?如果他能处理得再好一点,如果他能更在意徐乐支的情绪,用心去和对方相处,而不是冷冰冰地算计得失,利益,人情。他们之间何至于此。
五年过去了,原朗觉得自己也需要改变。“对不起,我不想骗你”原朗望着徐乐支的眼睛,诚恳道“就我了解到的,你当年在申海名声的确不好。”
徐乐支的眼光骤然黯淡下来。
“但是!”原朗加重语气说“我听说,你把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送进了监狱,间接救了很多人。”
徐乐支依旧低着眉头,心情并没有转圜,又问,“那我……杀过人吗?”
那个花房里呵斥他的声音,那个在白色卧房里诅咒他不得好死的人,有没有死在自己手上。
原朗还是无法回答,徐乐支手上当然是干净的,找不到一丁点证据,否则当年徐由落网,徐乐支也不能全身而退。可当年,他毕竟是徐由的头号走狗,有多少阴毒计策都是徐乐支亲手替徐家布置的,估计徐乐支自己都说不清了。
但是现在,望着徐乐支澄澈哀伤的眼睛,看着这个人在这座小山村里认认真真,近乎诚恳地生活着,原朗就无法说出一丁点重话:“你没有,你只是听命别人。”
“这样啊……”徐乐支低下头,自嘲笑了一下。
听命于别人就是清白的吗?这就如同狡辩说,大暴雨时压坏稻谷的只是大雨,和被冲垮的田埂没有一点关系。怎么可能?
可不管有没有关系,徐乐支都不想再问下去了,够了,他知道这些就够了,他的精神只能承受这么多了。
他想起笔记本里的那段录像,想起自己髋部那条长长的伤痕。
即使原朗告诉他,不吃药不治疗,记忆力和身体都会越发虚弱他也不在乎了。
比起记忆起过去,他宁愿一无所知的死在落水村。
只是……
梦里那个咒骂他的人,那个人还活着吗?他过得好吗。
为什么每次梦里听到这个声音,他就会难过得无法自持。
脸上一片温热,徐乐支无知无觉地伸手,抹下满手背的泪:“原朗……我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原朗一直望着他,停顿了几秒,决定不说假话,也不说全部的实话:“你那个时候帮助一位先生做事,我们合作过。我也没想到会在落水村跟你重逢。”
徐乐支的头脑万分混乱和纠结,却还是问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那我……也害过你吗?”
原朗蹙眉,徐乐支似乎是对过去的身份有什么误会,他好像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凶徒,可即使是害过这么多人的徐由,那人也是申海市十佳青年,当过代表,捐过款,修过路的,盖过学校的。甚至还救过原朗父亲的命。
而他母亲自诩一辈子清白经商,可当年西岭别墅的事情,害了这么多人失去田地还得不到补偿。是,他母亲一开始是被徐由蒙骗,可当事情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时,他母亲如此精明不可能没发觉,只是一念之差,不愿意前期巨额投资白费,心存侥幸,以至于家破人亡。
这些事,哪是一句善恶能分清的。
原朗望着眼前的人,徐乐支的眼睛已经完全红了,盈着满满的泪,偶尔承受不住就顺着白皙的脸颊滴落,可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赤诚得一览无余,仿佛交付了所有,原朗的一句回答就能让他上天堂或下地狱。
他不想再让徐乐支难过了,原朗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抹徐乐支脸上的泪水,轻声道:“我们俩有互相不对付的时候,可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我们早就扯平了。”
回答至此,徐乐支仍旧一片迷茫,但他不敢再问下去了。他下意识觉得,他和原朗现在这个关系就很好。
徐乐支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之前说不愿意回忆以前的事情,是认真的。所以……不管我以前是什么人,不管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我都不想知道了,原朗,你能答应我吗?”
原朗的眼神一顿,低声道歉:“抱歉,之前强行带里去里州治疗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他边说着,边轻轻帮徐乐支抹掉脸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