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99、火把

　　城池已失守。

　　城民们眼中的欣喜还没来得及褪去，黑雾已经趁虚而入，不由分说地钻入七窍，人群连一声惊呼都没发出，手中的木棒铁棍叮当掉了一地，众人眼中的光瞬间黯了，和一群早就无魂的傀儡面无表情地对望起来。

　　黑雾带着近乎癫狂的讥笑，风一般穿过人群，掠入大街小巷，顺着门窗的缝渗入每一间屋，蛰伏的夜色沿着群山的山脉慢慢爬上来，乌云遮蔽了轻月，但群星却在闪耀。

　　百万冤魂猖狂地席卷着街巷，吞着活人的魂魄，占据鲜活的生命，天下大乱里，一个身着黑袍的和尚遥遥站在城门的方向，他眉目温柔且凌冽，肩宽而清瘦，身上的黑袍带着一股张扬的妖气，却衬得那人骨相愈发清澈。

　　归荑望着人群，缓缓皱起了眉头。

　　怨灵遮蔽城池，遍妖山上鬼气惨重，尖叫与大笑充斥的夜色里，被黑雾吞噬的城民中，忽然有一个人转动了眼珠，刚刚钻入他神识的雾气倏地向体外撤离。

　　在那一个瞬间，世界像是静止了，雾气和夜色被迫按兵不动，风都驻足在了原地，天地悄然中，黑袍和尚盘坐在城门某处被月光遗忘的阴影里，他面前燃起一盏琉璃质地的灯，灯芯如月色般灼人。

　　归荑指尖的红流带着他一缕神识灌入灯芯，他面色沉静，动作都像是被放慢了数倍，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动态画面，那和尚闭着眼帘，口中念了句什么，原本强横的妖力在他掌中莫名带了一股温柔意味，源源不断送入锁灵灯中，裹着亡魂的黑雾淹没了城池。

　　他在魍魉迷蒙处，轻轻睁开了双眼。

　　下一刻，黑雾重新涌动，尖叫重新刺破天空，时间仿佛被拉直成线，一切来不及解说，黑雾已经凝成一条墨色长河，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流向城门前的那盏燃灯。
　　怨灵在猝不及防里剧烈挣扎起来，发出凄厉的哀嚎，雾气从人群的七窍被动着流出，有人神魂归位，被体内寒气一激，在夏夜里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黑雾翻江倒海似的尽数倾入一盏小小的明灯，归荑周身红光炸了一瞬，流光萦绕里，他一手撑地，体力不支似的喘了两口气。

　　而就在此刻——
　　遥远的不妖山山头，爆发出一阵欣喜若狂的尖叫！
　　归荑抬眼望去，只见那山谷处如炸一般涌出无数妖，数以万计的妖魔欣喜若狂地冲出结界，向城的方向奔袭过来。

　　……！！！

　　这边黑雾仍在不断流入锁灵灯，那和尚几乎自顾不暇，心头咯噔一沉，正要顶风撑起一片结界，却忽然发现那些妖魔目不斜视地穿过城池上方，向更远处飞掠而去！

　　城民们刚刚恢复了清醒，就看到了这样一番场面，直接吓软了腿。

　　“不妖山……”
　　“不妖山原来真的有妖啊！！”

　　万妖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褪去，歪风邪气轰隆刮过，归荑定了定神，再抬眼，在众妖散去的尽头，瞥见了一抹鲜红的身影。

　　那黑袍僧人的心跳都乱了一拍，注视着红色的身影在万妖离去的方向停住了脚步，向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这才看清，那少年扎着一个高高束起的马尾，袖口和脚踝都被束着，看起来清爽无比，他身形修长，腰间配一把长刀，一张脸长得并不似孔涟一般让人惊艳，却有一种清爽的秀气，干净的轮廓上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他站在那里，对着归荑，遥遥一拜，话音已经隔着老远出现在归荑识海——
　　“槐悄奉主公之命，携不妖山众妖为大师守城——今夜绝不让一只冤鬼出城门。”

　　那小狗说完，隔着长夜深深望了归荑一眼，未作多留，腾身一跃，追着妖群而去了。

　　数以万计的怨灵随黑色洪流卷入，那黑袍僧人的半片神魂混杂在万鬼翻腾的灯芯中，像是跟着搅进一锅乱粥，尖锐的鬼叫声里，忽然传出一声十分微小的动静——

　　“救救我……”

　　归荑双瞳一顿，目光凝了起来。

　　随着被卷入的魂灵越来越多，归荑终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那些声音越来越多，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嘶鸣，还有的在哭泣——

　　“我有悔啊……”
　　“为什么活着绝望，死了……死了也那么痛苦，我……我好痛苦啊……”
　　“我有什么错啊，有错的是这个世道……”
　　“世间不容我，轮回不要我……我无处可去，无处可去了！！”
　　“阿娘，”孩子带着哭腔低喃：“我好疼啊……”

　　黑色洪流已经尽数被卷入那盏小小的灯芯里，明月照得大地一片空濛，万星闪耀，遥远的人群面面相觑，城池恢复了安宁，唯有城门前那盏滚烫的烛火在熊熊燃烧。

　　而锁灵灯之后，有一个黑袍和尚垂眸沉默着，他的眉心越蹙越紧，在火光映衬出的琐碎阴影里带着一种极不真实却极具冲击力的信念感。

　　他若此时抽出自己的那片神识，再稍加法力封存灵盏，就完全可以从容地拂袖而去，但此刻，归荑看着那片幽深的烛火，眼中的情绪空前复杂起来。
　　他听到了怨魂的泣诉，方才明了，他们也曾是人，死前必然带着怎么也无法断绝的怨念，从此地狱不要，轮回不收，无着地漂在人间，徘徊在鬼门关。

　　他们不是带着恶的怨灵，他们只是……受苦太久，迷失了而已。

　　本以为天地草木皆无邪，直到落地那刻，他才终于明心见了性——原来山川有灵，众生万物皆苦，纵是六合之外的鬼神，也不例外。

　　那和尚垂眸看着灯盏良久，再抬眼，那双剔透的瞳仁里只剩了清明。

　　那和尚一生都被锁在青灯古佛的枷锁里。
　　他……

　　他走在逃离佛祖的路上，却与慈悲不期而遇。

　　夜色里起了风，从那黑袍僧人的袖口一路刮到遍妖山山头，权岂——一个老去的神明坐在佛像堆砌的废墟里，轻轻地微笑起来。
　　“远情，”月色在那老和尚脸上打上一层奇异的光辉，他轻轻的说道：“你看，这就是神性。”

　　——神明须得强大温柔，一双掌心愿意包容一切，对待世间万物，如同对待稚嫩的孩子。

　　山下，守在城池门前的黑袍僧人抬头望了望夜空，忽然伸出了手掌，用自己余下的魂魄做赌注，尽数混入万鬼哭喊的灯芯中，他划破指尖，将一滴鲜血点入花心，坚定而温柔地许下了某个契约——

　　“我要这世间……”归荑周身流光尽数随着那滴鲜血灌入锁灵灯，他捧着夜色里最后一盏烛火，轻且坚定地呢喃：“我要这世间，所有迷失的、无着的灵魂……聚到这里来。”
　　锁灵灯的灯芯应声，骤然变得热烈起来。

　　与此同时，广袤大地上，于六合之外游离多年的迷失魂魄，一齐听到了这样一个声音——
　　“到我这里来！”
　　——我会指引你们。

　　那盏烫破长夜的烛火，像迷茫海上的灯塔，插在山巅的旗帜，骤然亮起的瞬间，为所有黑暗里挣扎的亡魂，点亮了归来的道路。

　　归荑做完这些，忽听遥远的地方传来窸窣的声响——数以万计的黑影从四方聚拢而来，霎时间铺满天幕，遮蔽了明月。

　　他抬头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再不见繁星，只剩一片浩瀚翻涌的混沌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