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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不神 ...

  •   天地间所有无着的魂魄尽数投入一座灯盏,归荑盘坐在锁灵灯面前,两手无力地撑着地面,疲惫地喘息着,遥远的人群沉默地注视着长街尽头的黑袍僧人,天空重新恢复了宁静,群星如洗般闪耀着。
      纯澈的夜空仿佛透过了岁月长河,与千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奇迹般重叠起来。

      大荒殿内殿,妖王反手关上了窗,转身看向床榻上的沉睡的人。
      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姬自牧却忽然觉得,那人此刻安静的睡颜,是那么温柔且遥远。

      “归荑,外面刚下了一场雨,夜空沉淀了一层蓝,你什么时候醒呢?”姬自牧轻声道:“一起去看看星星好不好?你瞧瞧月色,我看看你。”

      时光倒退一千年的城池里,那黑袍僧人参禅入定一般席地而坐,带着已入化境的幽静深远,灯芯内,缓缓凝出一个带着浅辉的小小生魂,与灯外人同样姿势,打坐于漫天鬼魔之中。

      怨灵在灯芯之中腾飞翻涌,齐齐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接着,那灯盏内的黑袍僧人闭目开口,喃喃念出了偈语,他周身的红色灵流将裹着灵辉的经符送至万鬼群中,灯盏内的沉寂瞬间破裂,忽而传来无数撕心裂肺,震碎耳膜的尖叫之声——

      “啊——!好疼!快停下,停下!!”
      “住口!你住口!!——不知好歹的臭和尚!!”
      “杀了你!我杀了你!!”

      漫天的怨魂瞬间疼红了眼,群鬼惨嚎狂舞起来,疯也一般向那和尚冲去,群鬼在癫狂的痛楚里生出了尖牙利爪,漂泊迷失多年的怨魂开始发狂,不管不顾地向他的躯体撕扯过来。

      归荑身上柔软的黑袍忽然疯一般涌动起来,如有灵性地将黑雾阻隔开,竭力为那和尚于万鬼中撑开了一个缝隙,归荑觉察到这样的变化,口中未停,唇齿却打了个颤——
      他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一条无缘无故,忽然决堤的河,打散了他一瞬的意志,疼得他心口一凝——
      就好像他亲眼看着那小猫……粉身碎骨了一次似的。

      数万怨鬼被折磨地失去理智,悉数涌了上来,尖叫着去撕扯那匹负隅顽抗的黑袍,直到“嗤”一声轻响淹没入在无数惨叫里,黑袍再也护不住怀里的人,被生生扯破了一道裂口。
      下一刻,尖牙利爪冲破阻碍,深深嵌入灯内脆弱生魂的躯体中,那和尚眉心猛地皱起,冷汗登时冒了一层,归荑紧紧咬了一下牙根,忍着尖锐的疼痛,一刻不停地念着咒语。

      灯盏内,归荑的身上出现一道道几可见骨的翻飞血肉,怨灵们的尖牙啃咬他的肩肘,毫不留情地撕扯而开,扯下皮与肉,露出骨与筋,翻飞的碎肉与血珠让灯芯渐渐染成了通红。
      灯盏外,那和尚口中仍不停,但身上开始剧烈颤抖起来,躯体随着魂魄的撕裂生出许多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混着冷汗渗入黑色的锦袍,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如果他穿的是以往的白衣,大概早已被染成透红。

      慈悲的人被群鬼吞噬,分而食之。

      归荑的魂魄开始变得血肉模糊,万鬼仍在激烈地反抗,漫天的血珠与皮肉向灯芯之外扩散着,那和尚如同被人扒皮抽筋,体无完肤。
      疼。
      好疼。

      归荑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一身黑袍衬得他惨白到近乎透明,他的眉目沉静,口中不停,但魂魄在无声地嘶吼——
      好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扒皮抽筋断骨割肉。
      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昏迷了无数次,又苏醒了无数次,冗长的钝痛已经让他几近麻木,下一刻便会传来更加钻心噬骨的疼。
      ——再给我一点力气,一点就好。

      时间与空间都不再具象化,也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弥漫在他周身的怨灵们终于开始安静下来,浓重的血腥之气开始积尘,怨灵们不再撕咬,四周振聋发聩的尖叫声缓缓消逝,天地从吞没一切的混乱中,渐渐恢复了一片安宁。

      那黑袍和尚睁开了他的双眸,用了许久才恢复了焦距,他蜷了蜷毫无知觉的手指,咽了一口甜腥,颤抖着指尖伸向锁灵灯。
      触上灯盏的瞬间,琉璃质地的花瓣不堪重负似的裂开了一道缝,接着,锁灵灯倏地破碎了,超负荷承载了百万冤魂的花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骤然碎成了一地渣。

      与此同时,被洗净的魂魄开始飘散出来,黑雾早已消尽,白色的魂魄浩荡地游离向半空,落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重新幻化出人形的游魂迷茫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筋疲力尽的黑袍僧人,而后,他们深深向归荑的方向深拜三礼,化成白雾飘向空中,转世投胎去了。

      源源不断的魂灵落地成形,虔诚敬拜,又源源不断地离去,长街尽头始终未走的城民目视了一切,玉儿——那孩子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致,来了又走的游魂群中,缓缓走出一个半透明的,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外……”玉儿一怔,眉心一抽,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外婆!!”

      老婆婆和蔼地笑着,敞开了双臂,玉儿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她的魂魄,那孩子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外婆,我碰不到你!我碰不到你了!!”
      老婆婆眨了两下眼,但魂魄却流不出泪,“玉儿乖,不要哭,看看外婆……你听外婆说……”那老妇蹲在他面前,没提任何要分离的言语,只是笑吟吟地道:“你外公他啊,比外婆早去了二十几年,倘若已经投胎转世,这会大概已经是个青年人了。”
      玉儿包着浅泪的大眼睛抬起来,懵懂地看着她。
      “外婆已经去迟了,再不去赶他的话,下下辈子我都追不上啰!”那老婆婆依然笑着:“原谅外婆,外婆啊,要先去看看他……”

      玉儿缓缓放下了被泪水沾湿的袖口,那孩子正在沉吟,手却被人轻轻牵了起来——是孤女阿赤。
      阿赤牵着玉儿的手,抬眼看向老妇,那老婆婆眼光一动,佝偻的身躯珍而重之地缓缓弯了下去,鞠了一躬:“好姑娘,我家孙儿……就拜托你照顾了。”

      玉儿看着外婆,眨了眨眼,头一次没有嚎啕出声,只流出了两行无声的泪水,他握着阿赤的手站起身,“外婆,”那孩子看了看不远处离去的游魂,使劲儿抹了一把脸,再抬头,含着泪咧开一个笑容:“我想……你该走了。”

      “玉儿长大了,”那老婆婆笑了笑,又伸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眶,转身汇入了那群游魂之中,唯有叹息一般的话轻飘飘荡进了身后人的耳朵里:“也不知道,这相差了二十多年的光阴,老东西我得用几辈子,才能追上啊……”

      天边第一道光打在城门的方向,一个黑袍僧人低垂着温柔沉静的眉眼,疲惫不堪地坐在那里,耳畔残留的嗡鸣混杂着冗长的喘息,他身上没一块好肉了,皮像烂布一样遍满了伤口,只留给人群一个沉默的背影,那和尚周围像是镀了一层澄净的光辉,此刻正费力地撑着身子,他双臂颤抖着,背影很清瘦,肩胛骨在黑袍掩盖下显得有些狰狞。
      忽然,归荑身后响起一阵闷响,他身影一顿,转过了半个侧脸。

      身后,城民们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聚集了过来,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就像是无形之中被某种极具力量的信念感牵引而来,人群沉默着跪了一大片,他们眼中盛着忏悔与殷切的希望,有人将头深深扣向地面,无声无息地向那僧人跪拜,像是朝拜,又如礼佛。
      也有人含着泪抬起了头,嘴嗫喏几次,抖着声音呢喃出声——

      “我……我也犯过罪……”
      “我伤了人了。”
      “大师,我做过错事,佛祖也能……也能原谅我吗?”
      “大师,求你也渡化我们吧!”

      那和尚温柔的眼睫眨了一下,微微垂了一下头,侧脸起伏的线条在晨光中发着一层柔意,“佛不渡人,人自渡。”

      他说完这句话,合上了眼睛,在这片万人朝拜中,如释重负地向后仰去,背脊重重砸在地上,身上的血殷至石板上,那和尚狠狠抽痛了一下,他抬起胳膊,冲着人群有气无力地摆了摆:“谁有怨谁报去,谁的仇谁带走——我渡不了你们了,你们且去吧。”

      归荑将自己完完全全搁置在地面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忍着周身的钝痛,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终于亲手打破了这长达十几年的桎梏,至此落得一身轻松,在这一刻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狂歌当哭的力气,也谈不上所谓明心见性的感慨,他唯一想做的,竟然只是呼吸一口晨露的空气。
      就像他多年都不曾真正喘息过一般。

      归荑看着渐渐明亮的天光,再也没有压抑自己,咧开嘴笑了,“师父,”他呢喃着合上了眼,如叹一般,“你看,这世界不是谎言,是你一手遮了天。”

      清风掠过,日光柔亮,那和尚身上疼的要命,总觉得自己就剩一口气了,但他心中有美景,便也觉春风拂过,万物复苏。
      他忽然皱了皱眉——那种万物复苏的气息太过于真实,就好像……

      “你们看,大师……大师身上有……有光!你们看啊!”

      那和尚猛地睁开眼,抬起双手举到眼前,忽然发现自己周身到指尖,萦绕着一股浅淡的金色流光,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多变亮!
      接着,浑身刺骨的疼也不见了,他的伤口飞速愈合起来,长出了崭新的皮肉,他周身的金色灵流越来越多,几乎将他环抱起来,遍妖山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阵欣喜若狂的笑声,归荑抬头望去,便见权岂站在那里,纵声大笑:“飞升,飞升!——”
      归荑一愣。

      那老和尚乐疯了,胡言乱语似的道:“六百多年……六百多年了!”他抬眼望着天空:“你终于……终于……!”

      城门的方向,那黑袍僧人身上的金色灵流正在暴涨,天色刚刚破晓,汹涌的灵流裹挟着他,他的脚已经离了地面。

      天上的云半暗着,整片天空都被拧入翻江倒海的漩涡里,大地开始激烈地震颤,狂风带着天地同摧之势席卷而过,街上城民被吹得东倒西歪,慌忙中抓上街边的门柱,街上摊位已散成一团,带起碎木与破布。山上的巨树被风卷的连根拔起,一时间,飞沙走石,万兽齐喑。
      天地混乱之间,一团巨大的金色的灵流拖着黑衣僧人,向天空飞速掠去,以冲天之势飞离地面,冲往天空,那团金色暴流比高挂的朝阳还要耀眼,神辉甚至惊动了几声闷雷。

      城民们兴奋异常,目送着金色神辉渐渐远去,直到变成一个小点,天空接纳了新的神明,漩涡跟着收紧变小,众人目不转睛地仰望着,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的地方只剩了一道刀割般的缝隙,缝隙之处有光亮在倾泻。

      权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上自己的掌心,像是在等待什么,半晌,那老和尚忽然一顿,眼中的狂喜冻结在原地——

      万人翘首之中,那几乎已经平静的旋涡,骤然打开了!

      未闭合的天光乍泄之处,天空重新猛烈地搅动起来,天空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慑力向地面压了下来,狂风卷土重来,比方才更加凶猛,大街上铺的地砖都被掀飞了几块,狂风混杂着沙土碗筷、书籍纸片呼啸在天地间。一个黑色的身影自高天陨落而下,从一个小黑点渐渐看出人形——
      那人似被弃掷的敝履,又似踏碎了长空的仙神,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速坠落,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地面轰然炸开,激起半山腰高的浓厚尘土,接着,阴沉汹涌如海啸的天空骤然降下一道带着闪电的惊雷,冷酷地劈向那人坠落之处,雷声炸耳惊心,天云震怒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他……大师……大师是……跳下来了吗?”
      “堕……天?!”

      那和尚落下的地方,尘土正在飞扬,城民们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渐渐地,一个身影在尘土之中显现出来,他黑袍涌动,金边流淌,广袖猎猎翻飞,却身影踉跄,正在奋力挣扎着站起来。
      那人像是疼极了,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尘埃未定,他一手扶地,摇摇欲坠地半站起身,吃力地向前迈了一步,扑通一声,栽回地面,重新激起一阵细密的尘土。

      那人好像被摔碎了全身的骨头,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一直在努力摇摇晃晃着站起来,但总是堪堪起了身,下一刻便重重摔回,如此反复,归荑觉得自己身上大概已经没有几根完整的骨头了,方才跳下的时候,身上的黑袍竭尽所能护了他,否则,他现在,必然已经摔成一滩肉泥了。
      几处断裂的骨头扎进了血肉里,疼得他眼角抽跳,魂不附体。

      权岂从怔愣中回了神,他脸上癫狂般的欣喜像是被冻死在一双瞳仁里,那老和尚在瞬间的呆滞后,脸色倏地狰狞出一种极度阴郁的怒意:
      “你……你疯了?!”他的声音都扭曲了,在功亏一篑里崩溃出声:“你跳下来……你自己跳下来!!那……那是你的,你的,天命!!”

      那黑袍僧人终于咬着牙,摇晃着起了身,他已经不能站得如往常一样笔直,狰狞的肩胛骨一高一低,他死死盯着远处的权岂,脸上带着从没有过的无法无天,虽然身体还是在颤抖,脸色也惨白,脸上被擦出的几道血印向外渗着血珠,反而多了几分生动的明艳。

      少年嗤笑了一声,抹掉了嘴边的血迹,看着权岂一字一句:“我不当神,反正我不当。”他抬手指着那老和尚,狂妄地,挑衅一般呐喊:
      “你废了我啊!!!”

      权岂一张脸像个碎裂的破瓦罐,扭曲的怒意从狰狞的裂缝狂涌出来,“不当神……”他低吼着呢喃:“那我还留着你做什么……你这个……废物,废物!——”

      权岂手中打出一束白色流光,刺眼无比,汹涌的灵力带着杀意,归荑已经连催动灵流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他扯了扯嘴角,没咧出一个笑来。
      “小猫,我……”他心想。
      我难逃此命了,只好来生长俟君。

      下一刻。
      槐悄一席红衣,带着数以万计的群妖从城外呼啸着涌来。
      ……

      群妖轰隆而过,扑了个空,权岂最后看向他的眼神失望而癫狂,带着冗长不散的怨意,再回头,老和尚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光大亮,不妖山的妖群如愿散去,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禁锢,此刻终于重归了自由。

      槐悄将长刀收回刀鞘,目光从归荑身上的黑袍一触即走,一言不发。

      归荑怔愣在原地,转身,几乎快要匍匐着,踉跄地向花林的方向跑去。

      再给我一点力气,一点就好——
      让我能,回到家。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不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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