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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失守 ...

  •   黑袍少年话音没落,一个踉跄,被归荑直直搂入了怀里,孔涟身影一怔,忽然垂下头,把脸往归荑颈窝埋去。
      那和尚搂着他,任由那小猫大难不死后欣喜地在他怀中撒着娇,分享着死里逃生的喜悦与眷恋。

      孔涟在他怀里也不抬头,挥手打散了山中结界,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定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的城民,“结界开了,回城里去,不要出来。”

      ……

      已经破败的不恕寺里,一群人呜呜泱泱往外跑,举窝搬迁的蚂蚁似的,有的人连门也顾不上走,直接翻过已经矮破的庙墙。

      佛堂顶部传来权岂一声冷笑:“我道他安的什么心——妖族果然是妖族,背信弃义,不可同谋!”

      孔涟闻声抬起了头。
      寺庙院落内,一时间只剩下三个人,竟然显得有些空寂,权岂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少年,正要开口说什么,孔涟已经一抬掌心,手中流光轰出,直直向他打去。
      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伴着沉闷的石墙崩塌声,寺庙的主佛堂轰然倒塌,那尊狼狈的金佛彻底被埋入废墟里,权岂没撤脚,跟着倒塌的佛堂落在废墟之上,神色阴冷。

      比他更冷的是孔涟,那黑袍少年浑身裹着一种沉静的杀意,他的广袖飞涌着,边向前走,边轰泄出可怖的流光,红光与白光在空中相接,飞沙走石,地面震颤,权岂忽然一皱眉,脸上一丝惊讶闪过,“你疯了?你……”

      可不管是归荑、青衣还是孔涟,没一个人愿意听那糟老头子说些没用的屁话,孔涟面沉似水,手上没停,步步紧逼,一张明艳的脸庞在黑袍的映衬下愈发苍白,只有眼角和眼尾藏着血丝,红得扎人眼。
      直到那老和尚踉跄着退了两步,再抬头,脸上忽然染了一层古怪的笑意,“远情,你不是宁可放弃飞升,也要这片人间吗?——那我就毁了这片人间!”

      归荑神色一沉,“你要做什么?”
      权岂嗤嗤地笑了两声,“今天什么日子,你记得吗?”

      孔涟和归荑同时一怔。
      已至酷夏,山间的草木茂盛繁绿,蝉鸣伴着烈日不绝,而今天,恰好是七月中——鬼门开的日子。

      权岂缓缓摊开了双掌,他的大袖幽幽敞起,从中飘出一缕浓黑的雾气,伴着一声刺耳的尖叫——
      “啊!——救……救救我!!——”
      那一声尖叫十分凄厉,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个打架被薅了头发的疯婆子,炸在耳旁几乎钻人脑壳,雾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不一会儿,便撑起一大片的黑色雾幕,在天光下暗得像是谁偷的半块夜色,那团雾气翻涌着,传来了无数人的呢喃、求救、尖叫、哀嚎之声。
      浓雾像是某种蔓延开的黑色情绪,压着群山连绵的亘线,映得天空都暗了下来,天地间有鬼在哭诉泣鸣,尖声怨怼。

      权岂的笑声混在一群怨鬼之中更显阴森,“今天晚上,中元鬼夜,怨灵之力最强时,我要放逐这些不进地狱门的怨鬼,它们会去侵占人身——不仅是城里那几只蚂蚁,是全都人族!”
      “我要给孤魂野鬼以力量,去掠夺身体,我要人界变成炼狱,万鬼猖行!”

      “神官为祸,”那黑袍少年冷笑了一声,“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权岂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像个亟待破碎的丑陋布偶:“因为我是神族,对这些下贱的鼠辈,我就只能拯救、包庇他们吗?他们贪婪无度,不敬神明,神明为什么要原谅他们?我又不是他们幻想的佛,也不是无限包容他们的面人!犯了错就该受罚,他们无权死无报应!”
      权岂看了黑雾一眼,轻声开了口,一字一顿——
      “我不宽恕他们。”

      归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曾经问过权岂的一个问题——他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还成天把“师父说”挂在嘴边的年纪,有天他盯着寺门的牌子,问权岂:“师父,何为‘不恕’?”
      他记得权岂当时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意思就是,犯恶当赎,罪不可恕。”

      这是一个佛寺,却取名“不恕”。

      孔涟闭了闭眼,再睁眼,眼中的情绪忽然变得无比混杂,他咬着后槽牙深深看了一眼权岂,转身抓了归荑的手:“走。”
      一道刺目的红光在夷为平地的寺庙亮起,下一刻,归荑和孔涟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权岂站在废墟上,面无表情地望了一眼花林的方向,缓缓收回了天幕铺展的怨灵。
      “你会永远袒护这些没用的蚂蚁,”他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沉闷:“因为你是天生的神明。”

      孔涟带着归荑落在那片花林的小院里,顺手为山下城池的方向落下一道结界,守在院子里的白狗看见穿着黑袍的孔涟好像还挺新鲜,围上来转了两圈,又凑过来闻了两下,接着,那白狗怔住了。
      孔涟抬手揉了两把槐悄的脑袋,伸手向那他眉心注入了一股流光,“去林子里呆着,会有点疼,但不会太久……忍忍就好了。”
      那傻狗不动,跟没听懂似的,清浅的眼里嗜着一种淡淡的光,好半晌,槐悄忽然垂了头,含混着发出一声低鸣,白影一闪,连头也没敢回,直直窜入花林中去了。

      烈日正盛,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孔涟牵着归荑往木屋里走,他脚步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我给他注了灵力,马上他就能修出人形了,不过过程会有点痛苦,一会儿……”他揉了揉太阳穴,“可能会比较吵。”

      归荑扶着孔涟往屋里走,脑子里有根细微的神经越绷越紧,他就像个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的人,一眼也不敢往下看,孔涟前脚刚迈入屋内,双肩便肉眼可见地塌了半截,接着,那黑袍少年保持着走路的姿势,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孔涟双膝砸在木板上,砸得那和尚跟着一哆嗦,险些一起跪下去。
      “我没事,别慌,”孔涟捏了捏他的手,“法力耗损太大而已,休息一会就好。”

      归荑像是魔怔了,一句话用了好半晌才消化清楚,他半托半搀着将孔涟放在床上,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在旁边呆了片刻,舌头才终于元神归位,“睡一会儿吗……”那和尚手脚不协调似的去拉扯被子:“我在这陪你……”

      孔涟觑着他紧张的神色,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归荑,”他苍白的脸几近透明,唯有眼角的血丝红得透彻,那小猫撒娇似的往床边蹭了蹭,敞开胳膊,“我身上疼得很,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

      听他这么一咋呼,那和尚反而放下了半颗心来——这小猫是个爱糊弄人的,撒娇的时候就浑身疼,真疼的时候又不说——但他又不敢完全放心,一口郁结的气卡在嗓子眼,哽得脖子生疼。

      阳光很烈,蝉鸣跟尖叫似的,但小屋里很清凉,屋后偶尔传来鸟鸣,归荑把那小猫拥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发梢,怀里的人乖顺地反常,老老实实地搂着他,什么妖也没作。
      “哪里疼?”

      孔涟没抬头,只有闷闷的声音传来,耍无赖似的:“反正疼,浑身疼……你亲亲我?”
      这小猫撒娇精转世,哄着和尚轻薄自己,一会儿“你亲亲我我就好多了”,一会儿“再亲亲我我就不疼了”,那和尚事无巨细地纵容着,又好说话又好欺负,没脾气似的。

      蝉鸣声越来越聒噪,艳阳高照的天让某种呼之欲出的爱意无处遁形,花林里开始传来幼兽嘶吼的鸣叫声,声音从遥远细微变得越来越大,槐悄再怎么说也是个妖兽,又是在脱胎换骨化人形的关键时候,他一吼连方圆的地面都仿佛微微在颤抖,一声高过一声的痛苦嘶鸣听得让人揪心,怀里缩着的孔涟这时却开口说了话:“那个阿赤,她哑了。”

      归荑一怔,问道:“怎么弄的?”
      孔涟额头抵上归荑的侧脸,“人类少了一魂,身上就会缺点什么,你师哥当时是不会动情,她是不会说话了。”
      归荑蹙眉,问道:“你怎么知道?”
      孔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把脸往那人怀里一埋,答非所问道:“去吧,归荑,什么都别怕。”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那和尚听懂了,沉默着把孔涟搂得更紧了一点。

      他的小猫,真的什么都知道。

      孔涟的声音低闷轻柔:“这世界不是谎言,我搏一个真实给你,好不好?”
      他拉过归荑的手掌,将掌心那个带着柔黄色光晕的锁灵灯渡给了他,“我受了伤,挺重的,就算去了也是累赘……只能把法力渡给你,你……”

      归荑搭在孔涟身上的手背青筋涨起了一瞬,他无意识地咬了一下舌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甜腥溢了满嘴。
      ——这小猫终于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受了伤,归荑心中那根绷到极致的弦倏地一松,差点断了。他缓缓将一直吊着的那口气松到了底,身上的冷汗默默蒸发,三观六识才真正开始回了笼,孔涟拉过他的手,缓缓向他手心渡着灵流,“锁灵灯可以锁住怨灵,但你须得先用自己一魄做诱饵,等怨灵尽数锁入,你再把自己的精魂抽出来,如此,能保怨灵百年无法出来作乱——至于那些城民,我用结界护住了,过了今夜,是去是留,且随他们就是了。”

      孔涟说完,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但你,你要知道惜命,你得回来,知道吗?”

      “好。”屋后的鸟鸣听起来像是某种怪异的抽泣声,归荑抚着孔涟的发丝,轻轻的嘱咐:“你等我回家。”
      孔涟听闻一怔,忽然就笑开了,他一面笑,一面挣扎出他的怀,再较真地把人搂到自己怀里,满心欢喜地喃喃:“我的归荑……”
      ——他原本看世间是一片大荒,如今经过这人寥寥几字提醒,才意识到,他原来早就有家可归了。

      归荑没等到那人回答,少见地较了真,追问道:“你会等我。”
      孔涟望了望窗外日头,“你下辈子也会等我,对吧?你答应过的,下辈子让我把你养大……”
      “不等。你来偷。”
      孔涟挑了挑眉,拉开一些距离低头去看他,似乎没明白。就见那人一本正经地扬起脸:“来偷。”
      孔涟扑哧一声笑出来,把他又往自己怀里使劲揉了揉:“好,来偷,把你偷走。”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林子里的妖兽在蜕变的边缘嘶吼挣扎,像是展翅前夕的蝴蝶,正痛苦地撕破自己编制的茧——每个人好像都须得有这么一遭,只是少年的破茧是无声的,那妖兽替他们嘶吼了。
      两人守着这一方安宁的天地,守着自己内心的挣扎与汹涌。

      时间好像过得格外慢,槐悄一声声痛苦的嘶吼都被放慢了数倍,又格外快,日落的光染上第一抹忧郁色彩的时候,两个人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紧。
      “再等一等。”孔涟埋在归荑怀里低声呢喃。

      那天的黄昏,孔涟好像说了好多次再等等,归荑也纵容了无数次,直到最后一丝光终于消失在山间,归荑下了床,忽觉周身轻盈无比,他摊开双掌,掌心有红色流光萦绕。

      城里,孔涟设下的结界发着浅淡的红光,守着这一方的安宁,城民闭门不出,大街小巷荒芜一片,如一座空城,带着死一般的寂静。

      花林小屋内,白衣和尚迈步走出房门。
      “归荑。”
      他回头,孔涟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脖子锁骨在昏暗中异常得白,但双眸温柔至极,他坐在床头,嘴角眼角含笑,朝他缓缓张开双臂。

      月已经露了银白色,林中有妖兽正破茧,痛苦地嘶吼。昏暗的屋里,两个少年沉默地相拥,那一刻,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念想。
      ——我还能剩下什么留给你。

      归荑离开前,将那串陪伴他多年的旧佛珠缠到了孔涟腕上。

      遍妖山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浓雾,在黑夜里更加看不分明。本该燥热的夏夜里,找不到一声虫鸣,刮过的风带着彻骨的阴寒。
      万物噤若寒蝉的世界里,遍妖山上,缓缓,缓缓走下来一个人。

      夜太黑,只有身后的素月将她的轮廓照亮了一些,看身形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正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着,她的身影有些佝偻,且身体非常瘦弱,仿佛已经不堪身上背着的沉重死气,再走两步,整个人就要溃散成一堆骨渣似的。

      倘若屏息细听,似乎还能听到她在说话。
      “老妪——染疾病,老妪……苦伶仃,”她的嗓音干朽沙哑,“丈夫……已身死,孙儿……进牢房……”
      那老人将自己半死不活的身体拖着向下,红色屏障的光晕照出她充满褶皱的脸颊。城内胆怯的人们在恐惧中战栗,诡异的静谧里,一声孩子的哭声划破这片黑夜。

      “外婆!——外婆!!——”

      玉儿哭着奔跑过空荡的大街,孤零零的身影被夜色衬得愈发渺小无依。

      归荑脚步如飞,耳畔盛着妖兽愈发撕心裂肺的闷嚎,那和尚狂奔着穿过花林,向城中的方向跑去。
      “快一点……”他咬着牙徒奔:“再快一点!”

      “……归荑。”
      他带着满心自己都没觉察的欢喜回头,身后的不是孔涟,而是一朵——单单的一朵凤凰花。归荑伸手接过,听那朵花里传来孔涟的声音,清朗温和,有少年特有的悦耳——
      “带上这个。”

      一件柔软至极,还带有温度的金边黑袍从身后夜色中缓缓浮出,披在他肩上,瞬时与他融为一体,指尖鲜红的凤凰花轻轻飘起,飘至他的腰侧,坠在腰间。

      “我走了。”归荑低声说。
      这次,那个少年没有应和,只有缀在腰间的那朵红色花朵,淡淡地发着红色的灵光。

      玉儿一屁股跌坐在山底结界处,包着浅泪的双眼睁得越来越大,那孩童一张嘴半张着,要哭不哭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在那老妇的身后,浓重的雾里,走出来无数人,他们缓慢地拖动着步伐,单薄的肩上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乌泱泱一片,在蒙上月光的雾气中散发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他们无一不在呢喃,可呢喃的口太多,已经无法听请他们究竟在念什么了。
      城内紧闭的门户里忽然传来了声音——

      “那……那是我爹!”
      “姨娘!”
      “孩子他爹!”

      一时间,城中陆陆续续跑出来许多人,呼唤着亲人的名字朝黑雾结界处涌去,所有的寂静就此爆发,敲开死寂的尖锐声响同时敲开了地狱门,但没人注意到,自山顶蜿蜒而下的黑雾里,正藏着无数缄默不语的亡魂。
      站在最前的老婆婆灰暗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干瘪枯老的嘴唇嗫喏几次,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玉,玉儿……”

      那孩子一怔。
      “外婆……我外婆认出我了!呜呜呜呜……”

      接着,结界外人群一双双灰暗的双眼同时闪过一种奇异的光亮,失魂的躯壳们重新与人间重逢,在短暂的呆滞后,开始呼唤起对面亲人的名字。

      “我爹清醒了!他没事!”
      “快救人啊——怎么把结界打开!?”

      城民心急如焚,一时间乱成了一锅粥,有的慌不择路撞起结界,有的随手拿了石块和工具击凿,玉儿哭得撕心裂肺,扒着结界不住叫喊:“外婆!呜呜呜呜……你等一下,我们马上就……”

      结界外,老婆婆的嘴仍在蠕动,但声音太小,听不真切,城民们自发搬来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木柱,开始对结界一下一下撞击敲砸,人群喊着口号,七嘴八舌地嚷嚷着,一片嘈乱中,玉儿把耳朵贴在屏障出,一点一点辨认着外婆嘴里的话。

      “……别……别开。”
      玉儿的双眼猝然睁大。

      “……跑……”

      那孩子背后顿时出了一层冷汗,他猛地直起身子,六神无主地望向正齐心协力撞击屏障的城民,几次哆嗦着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似的。
      混乱的人群后,莫峻蹙眉打量着屏障外的人群,像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忽然,那少年瞳孔骤缩,大声喝道:“住手——”

      乱糟糟的人群没人听到这一声呼唤,撞击屏障的口号声不绝于耳,玉儿浑身都在打哆嗦,溢到嗓子边的话死活也卡不出唇齿,忽然,那孩子顿住了。
      结界外的夜幕下,那团几乎淹没过人群的黑雾里,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却不怀好意的笑声——
      “嘻嘻嘻嘻……”

      “有……”那孩子带着哭腔,生生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有……鬼……”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刻——
      “破了!结界破了!”

      玉儿的双目撑到了最大,他呆呆坐在那里,眼看着结界处被人群生生撞开一个豁口,坚固的屏障登时溃不成军,裂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

      融入夜色的黑雾里发出一声尖锐的讥笑,像是某个信号,傀儡们眼中那点虚假的光亮应声消失,黑雾带着刺骨的冷意自洞口飞掠着涌出,混着大笑与尖叫,直直冲入毫无设防的人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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