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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碎 ...

  •   细香尖头冒出的白烟在夜色里打着圈上升,少年和尚与人群面面相觑,无人言语,半空中的怨灵发出不怀好意的嬉笑,声声撩着人紧绷的神经。

      “怎么办啊?”有人问道。

      众人方才已经撕破过一次脸皮,此刻眼眶都有些微红,他们站在权岂房间的门前,不停地觑着前方的白衣和尚,那和尚刚才帮他们说了话,现在众人都有些拉不下脸来,只好就这么沉默着,怨灵带着恶意的讥笑浮在周围,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娘,我怕……”

      一个妇女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逼近的怨灵,把心一横,抱着孩子往前挪了两步。
      “大师……大师,我有个孩子,还有个男人……原本我们一家人,虽然清贫,但家里男人老实本分,日子也算过得去……谁知道那天晚上,我家男人忽然就像魔怔似的,拿了刀要杀我们!”那女人蹲下抱着孩子,对归荑道:“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神通,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孩子他爹如今还留在城里……我没办法,只能拉扯孩子逃命,大师……”她幽幽的眼珠充满了求生的希冀:“你救救我的孩子!我也就罢了,不能让我的孩子们死在这里啊……”她拉着身旁的孩子跪下,道:“快,快跟大师磕头!”

      周围的人看着那对母子半晌,有人开了口——
      “其实……住持的目的,只是想让归荑大师留在寺里,这,这寺庙本来就是大师的家,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的吧?”
      这话一出,又有人低声应和。
      “不管怎么说,他也确实是叛逃了师门,这好像确实是他的不对啊,毕竟他是住持养大的。”
      “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嘛,住持教育他,也没什么错……”

      众人三言两语,便将那少年轻而易举地归结为了“住持的自家人”,正当大家说得越来越理直气壮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归荑大师不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吗?”

      归荑与人群循着声音望去,看到了一直躲在人群的一个少年,那人穿着灰扑扑的破衣服,脚上的草鞋比成年人的还要大一倍——是莫峻。
      莫峻碰上人群古怪的眼神,顿了顿身子,还是硬着头皮顶道:“不是吗……我们共同的敌人,不应该是……”他说着,飞快地看了一眼权岂,又迅速把视线移开。

      众人吓坏了,忙去觑权岂,见那人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香炉,没听到似的,才微微放了心,有人道:“你们看!香已经烧了一半了!”
      人群忙去看香炉,这才发现那根颤颤巍巍的香已经短了半截,众人一下子慌了,可偏偏刚被那少年人噎了一下,于是又是一阵寂静。

      归荑看着四方翻飞的怨灵,又把视线冷冷地投到权岂身上,却见那老和尚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他,权岂没开口,可他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归荑脑子里——
      “孩子,你以为和他们站在一起,他们就会接受你了吗?”那老人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永远不要和他们站在一起,要去做他们的领袖,他们才会毫无异议,记住了吗?”
      归荑不答话,仍然冷着脸看着权岂,他正努力理出一个头绪来,忽然听人群有人开了口,声音很小——

      “可我的钱已经给过他了。”

      这一句话十分细微,归荑差点没听清,跟着人群一头雾水地朝那人看过去,只见那是个十分瘦小的男人,他完全没有印象,男人瞟了一眼身边人,低声道:“他不是去当土匪了吗,我……我当时把身上的钱都给他了,他也没让我过遍妖山,这是事实吧?”
      归荑这才反应过来那人在说什么,他抽了抽嘴角,想起滂沱大雨里,被泥地掩埋的一地铜钱。

      “他确实去当土匪了!”
      “对,而且他当时还带了刀,说凡是过山者,杀!你们都记得吧?这是他亲口说的,总没有错吧?”
      “对啊,他现在和我们站在一起了,以前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已经当过土匪了!”
      “你怎么能!你可是个出家人!”

      众人提起那天的事,仿佛终于找回了当天的愤怒,每一笔记在眼里的债,都要悉数偿还在一个人身上,他们眼里的血丝还没褪去,盛着怒意齐齐围了上来。
      归荑静静听着,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天傍晚的大雨里,人群的嘴在叫嚣,和脏污的雨水一起指责着他。
      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背后没有一个让人心生畏惧的妖兽,只有一个助纣为虐的老和尚。

      权岂仍然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看着那个被他教育大的孩子被人群团团围住,像是在看一出习以为常的闹剧。

      “就立个誓,又不要你死!你犯了那么多错,难道不要赎罪吗?”
      “你抢过我们的钱,当土匪,杀过人!说改邪归正就改邪归正吗?难道不要付出代价吗?”

      立誓啊,立誓吧……
      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归荑抬头看着涌来的人群,那双从来都很剔透的眼珠里带着生来就有的温和,黑白分明的双眼近乎平静地看着人群,仿佛能包容面前人所有的过错。
      可人群却在这样的目光里,更加疯狂地红了眼眶——因为太干净了,少年人纯净的目光让世上一切肮脏与龌龊无处遁形,那些流窜在众人眼里的,极其幽微又恐惧的恶意原形毕露,他们像是逃避一样离开这样的目光,却更加奋力地声张那人的罪行。

      归荑却渐渐听不见了。
      尖锐的声音仿佛越来越远,他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人蠕动的嘴,像是在看一出老旧情节的默剧,雾气迷蒙里,好像一种甩脱不掉的诅咒。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一声——
      “快看!香已经快烧完了!”

      归荑苦笑了一下。
      一根香而已,却被人群奉为圭臬一样当了行凶的准则——成了他们幻想中的主人。
      人群和幻想的主人一起,打倒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

      香炉里的香已经燃了一大半,只剩大约两寸长的一小段,可那个少年仍然没有要为了大家,屈服于那个老怪物的意思。周遭的怨灵们忽起一阵亢奋的尖叫,欲动蠢蠢地在原地翻了两个跟头,等不及要奔向宿主似的。
      “怎么办啊!!怎么办!”
      “我不想死!!”

      “你好歹也曾经是个出家人!用你一个换我们这么多条人命,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们都快死了!只是让你立个誓!为什么你这么自私?”
      “我不要变成那种怪物!救救我啊!!!”

      归荑看着周围暴怒的人脸,那些近乎扭曲的狰狞表情让他骤然生出了一种极为无措的恐慌,他的眼眶睁得越来越大,神思却无法抵抗得越走越远,朦胧的雾气像是把他和人群隔绝了,那少年的耳朵像是被蒙上了,什么也听不真切。

      “让开!”归荑神情恍惚地闻声看过去,见权岂房门前,有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随手在门内的小桌上抄起一个旧瓷碗,那男人脸露凶光,将手中瓷碗猛地摔在了地上,“啪”一声,崩起了一地碎片,而后他蹲了下去,捡起地上最尖锐的那一片。

      归荑在听到那声扎人耳朵的脆响后,只怔愣了一下,他的瞳仁骤然缩紧,那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脖子一顿一顿地转向权岂,一惯淡漠的脸上,缓缓涌上一种类似于愤怒的惊愕。
      尽管这只是他的一种没由来的感觉,但他就是在那个瞬间,无比精准地辨认出了这个声响——和阚海还俗的那天傍晚,他坐在权岂门前,听到的那声诡异脆响一模一样。

      少年和尚的脸色白得几乎和雾气融为一体,三观六识都回到了体内,他脸上向来带着的那股平淡骤然裂了,归荑不知道是自己莫名冲破了禁锢,还是权岂将他放开了,他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

      “你……”他的声音含着不可置信,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变了调的错愕与怒意:“你,把师哥,怎么了?”
      权岂挑了挑眉,“他不是要还俗么,你也知道,为师不是不讲理的恶人,当然让他走了,只是走之前在这潭中定了个约,要他……”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归荑一眼,接着说道:“要他自行离去一千年,一千年后,管他是人还是鬼,魂魄要回到此地,生生世世,为我所用。誓约已经定下了,他也往谭中滴了自己的血,想赖也赖不掉的。”

      归荑一怔。
      他像是茫然了一般,缓缓转头看向周遭,“为你所用……”他伸出手,指着天上的怨灵:“像是……这样?”
      权岂低低地笑:“不错。”
      那少年和尚的表情忽然狰狞了一瞬。
      那是……

      “权岂!”
      那和尚忽然暴怒,向来平淡的脸像是跟着破碗的碎片一齐土崩瓦解,他猛地冲向权岂的方向,少年清俊的脸上盛着近乎扭曲的怒意。
      就算他发现自己被骗、被泼脏水,被人群侮辱指责,他都没有那么失态过。
      “权岂!!那是……那是我师哥!!!”少年失控地怒吼出声。
      那是在他长大过程中,唯一一个真心的,有血有肉的,既是朋友也是兄长的……他的师哥。

      归荑奋不顾身地冲出去,却只是跑了两步,就被人群骤然挡住,他回头,见刚才摔破旧碗的男人抓了他的胳膊,那男人手中握着尖锐的瓷片,狰狞的脸上是疯狂的杀意,人群不在乎这两个和尚的恩恩怨怨,他们只能看到即将烧完的香。
      众人七手八脚地抓住了归荑,那少年和尚挣扎着,怒意几乎淹没了他:“放开我!——权岂!权岂!!”

      “快!香快要烧完了!”
      “滴血立誓!滴血!!”
      “你们给我按住他!”

      归荑就这样被人群抓着按到了潭边,他仍在挣扎着,那少年双目血红,死死地注视着不远处的老人。
      他这一生,除了那个傻师哥,再没有称得上亲人的存在了。

      拿着碎瓷片的男人却将他的手拉扯着,死死按在潭边,但归荑挣扎地太剧烈了,少年像是要拼死与那老和尚同归于尽一般,几个大汉居然差点没按住他,也不知道是谁手下一黑,混乱中,那白衣和尚被按在谭边的胳膊发出一声“咯啪”的响动,归荑只来得及感到一股钻心的凉意,下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胳膊被扭成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断了。
      权岂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围在谭边的人群太过于混乱,拿着瓷片的男人满脑子都是赶在燃香断前让这人立誓,不远处的恶灵叫嚣声,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癫狂而又麻木的,那男人颤抖着手,把瓷片按在白衣和尚的手腕上,一片钝麻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白衣和尚的手腕被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一道口子,几乎占了整个手腕的三分之一,那和尚腕处登时喷涌一般溅出了血,鲜血洒在清幽的潭水中,瞬时便融化进去,变成了无色。

      “血,血!”
      “快!快让他立誓!香快灭了!!”

      那男人没来得及给归荑止血,只好抓上正在发疯的和尚的肩膀:“快说!快说话!立誓!说你寸步不……啊!”
      那男人没说完,忽然感到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绕上他的脖颈,他没来得及辨认出什么,只发出了一声惊呼,权岂阴沉着脸扭断了他的脖子,男人的脸部定格在一种怪诞的、似笑似哭的表情上,就这么断了气。

      围在旁边的人群发出一阵尖叫,顿时空出一大片地,远离了那个老和尚,权岂的脸黑得吓人,他看了一眼男人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周遭的人群。
      “我让你们逼他立誓,让你们伤他了吗?!”

      人群屏着息往后退,没人敢说话。
      权岂低头看向倒在谭边的人,那少年的手腕还在往外淌着血,鲜红的血迹落潭变为无色,洁净的潭水像是将血液同化了,他浑身细微地颤抖着,胳膊扭成一种怪异的角度,额头上已经疼得冒出一阵细密的冷汗。
      那老和尚蹲下了身,刚抬起手,归荑忽然用那只没有折断的手抓上他的衣领,少年缠着血丝的眼眶里是他没见过的陌生恨意。
      “师父……”
      权岂眼中闪过一丝光。
      “那是,我师哥……”

      那老和尚的眸光又黯了,他一言不发地将归荑的手腕拉到面前,指尖流出透明的白色光晕,绕上归荑的手腕,将那道伤口缓缓地愈合。他看着那道几可肩骨的刀口,忽然没缘由地,想到了以前的一件事。

      大概是……远情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记不太清了,反正是很小的时候,这孩子大概也就长到他膝盖高一点点的地方,寺里没那么多养孩子的穷讲究,所以远情一直都是和师哥们用一样大的碗吃饭的,可孩子总归是孩子,手就那么大点,捧着个比自己脸都大的瓷碗也怪勉强的,所以有一天,他没捧住,把碗给打破了。
      小远情不知所措了好半晌,闷着脑袋就要去捡碎片——这孩子从小就没闯过什么祸,和他那个事儿精师哥完全是两个极端——权岂怕他割伤了,没让他动,自己过去捡,边捡吧,还得安慰那心思重的小孩这没什么大不了,结果自己一不留神,食指被割破了个口子。
      权岂也没在意,毕竟就是个小伤口,他转身就用法术自己愈合了,没料想被那孩子放在心上成了人间头一等大事,他前脚刚自行愈合,那孩子后脚就拿着药箱来了。
      没办法,那老和尚只能背过手,自己在食指上豁了个口,老东西没自己给自己制造过创伤,一不小心就划深了,差点见了骨头,小远情崩着一张脸给他上了药,绑了厚厚一层纱布,生生把权岂的一根手指绑成了个奇丑无比的棒槌,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怎么的,这小孩战战兢兢地在他房门前蹲了半天。
      权岂这回不敢再自行愈合了,任凭那道伤口留在了身上,可他毕竟不是人,那点小伤过一晚上就连道疤也没有了,谁知那倒霉催的孩子第二天又兢兢业业地抱来了药箱,要替师父换药。
      于是权岂又给自己划了一道。
      这也是为什么权岂能对这件事印象深刻的原因——从那以后,小远情每天雷打不动、晨昏定省地来给权岂换药,于是那遭瘟的老和尚压力山大地每天躲在房间里琢磨自|残——他得保证自己的伤口在“慢慢愈合”,所以每天割出来的口子都要比前一天浅,偶尔下手重了一点,就自行愈合,再割一道。
      这样的日子权岂过了一个月,才勉强把小远情打发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在那孩子面前露伤了,他寻思着,要是哪天他骨头折了,自己还得每天来一趟舒筋断骨吗?
      还不够受罪的。

      权岂抓着归荑的胳膊,思绪飘得没了边,好半晌才回了神,少年腕子上的刀口和骨折的伤已经被他用法术尽数愈合了,那老和尚多看了归荑两眼,忽然叹了口气。
      “哎……”他站起了身,大手放在那孩子头顶,“你何必呢?孩子,为了一个小妖,放弃飞升,为师说过多少次了……”

      “师父……”归荑还在因为那种冰凉刺骨的痛而细微地颤抖,他咬着牙打断了权岂的话头,抬起头问道:
      “人活一生,不过百年,朝生暮死。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感觉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纵然参破了多少天机,领悟了多少天道,甚至得偿所愿飞升大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权岂顿了顿。
      他像是被噎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良久,才近乎于慈爱地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还是见得太少了……你从小到大,除了六弥,连第二座山都没攀过,怎么就能以一种走过千山万水的姿态,说自己参破了道呢?”
      归荑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刚要开口回答,却被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少年音打断了。

      “连第二座山都没攀过?”那人将权岂的话重复了一遍,却像是在问什么。
      归荑转头看过去,见莫峻蹙着眉,略带茫然地看着他:“你……没去过不妖山?!那你曾经跟我说的,那个和我一样长有异足的山怪……是在骗我吗?”

      ……!

      人群被这少年一句话问得一头雾水,却听懂了“是在骗我吗”这几个字,压着嗓低声问道:
      “什么山怪啊?”
      “谁骗人?他以前还骗过人吗?”

      归荑张了张口,又合上,欲言又止了好半晌,垂下了眼帘:“是,我骗了你,山怪族……是我编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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