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不能》草木东方

96、金佛

　　莫峻的瞳仁缓慢地收缩。

　　“原来他老早就犯过禁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权岂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灰败少年的脚，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眼光荡过人群，而后弯下腰，指着人群对归荑道：“看见了吗，孩子？你为了渡人犯禁，他们原谅你了吗？——没有。”他嗤嗤地笑了两声：“你瞧，他们拿愚昧当教条了。”

　　莫峻站在人群里，深深蹙着眉，在听到那句“渡人犯禁”后，表情更是复杂到了极点，那少年的手几次松开又紧握，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但方才权岂的话实在入耳扎心，也不知道是谁，听到那句“拿愚昧当教条”之后，触底反弹似的，竟然非常细微地反驳了一句：
　　“什么愚昧……谁愚昧！明明是他冲撞了佛祖，不守佛训……”

　　“佛训？”尽管那人压低了声音在嘟囔，权岂却清楚地听到了，他兀自打断了那人低声的辩驳，再抬起眼看向人群的时候，枯如树干的脸上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佛训，还是人训？”
　　众人看着那个阴晴不定的老和尚，显然没搞懂，这人刚才还在支使众人对那白衣和尚百般逼迫，此刻却好像站在了少年面前，替他痛骂起众人来。

　　权岂笑了两声，“佛？你们还真的当佛是存在的吗？”他尖锐的目光注视着人群：“那难道不是你们自己捏造的，能够无限包容你们的神明吗？”

　　人群没来得及回味他的话，老和尚的袖袍忽然又动了一下，白境内的雾气倏地散了，他们重新站回佛堂前的院子里，权岂站在那座巨大的金佛前，将归荑挡在身后，他神色变得阴郁古怪，看着院落里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缓缓抬起手，指着那座阴沉的佛像：
　　“佛这种东西，不过是被你们一意孤行地架在供台上的面人，他们没脾气，有求必应，包容你们的罪行，满足你们对神明的一切幻想——因为那都是你们自欺欺人，自己创造出来的！”

　　权岂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脸上那抹看热闹的笑容不见了，转而蒙上一种十分可怖的沉郁，众人没由来地，齐齐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极为强大却肃穆的、无形的压力。
　　权岂飞身跃起，悬至那尊巨大的金像旁，那老和尚的脸皮下像是压着一片山呼海啸的怒意，佛像仍然在平和地微笑，却莫名笼上一层灰败的空洞——
　　“你们给我听好了。这世上只有神，没有佛！这只是你们臆想出来的救世主！”那老和尚忽然抬起一脚，在那尊比他个头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金像上狠狠一踹！
　　深夜终于过去，晨光已经破晓，第一缕光照在遍妖山山头上的时候，寺里悠长旷远的早钟声准时响起，像一个冗长的叹息，佛堂里那尊低眉顺眼的佛像土崩瓦解，直直地向一侧倒去，权岂声如洪钟，伴着金佛倒下的巨响，像一根抽皮见骨的鞭子，打在众人耳畔——

　　“你们一直以来供奉的是佛吗？不过是自己的贪欲！——”
　　——不过是，人类想要恶贯满盈，还能死无报应的借口而已。

　　轰隆隆——
　　金佛轰然落地，砸起万千灰尘砂砾，像一场破碎的大梦。

　　权岂原本阴恻恻的脸却忽然闪过一丝错愕。
　　下一刻，供台前的白衣和尚被某个一闪而过的红色身影抱起，孔涟带着归荑轻盈地落在前院中，人群自动隔绝出了一片空地，归荑被那小妖放在院中一棵树旁，孔涟抬起眼，无声地注视着他。
　　孔涟一句话没说，眼中的情绪却非常难以名状，像是人间至苦的五味尽数泼进了一双如墨的眼珠里，他眼里还缠着血丝，不难想见这双眼睛的主人刚才怎样焦急过。

　　“小……”归荑刚开口，“猫”字都没唤出来，眼眶登时就红了，这半个深重的黑夜发生了太多事，让他几乎产生了一种恍若经年的错觉。

　　权岂在佛堂前缓缓落了地。
　　他胸前有一个拳头大的血洞，是刚才孔涟一闪而过留下的，从血洞那里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佛像碎裂的笑脸，下一刻，那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一时三刻便完好如初。
　　那老和尚脸上染上阴森的狞笑，越来越可怖，五官几乎都要错位，他看着孔涟，道：“既然来了，那今天就别走了。”

　　孔涟转过头，沉冷的目光混着杀意落在权岂脸上，他屈膝跃起，向那老和尚身前逼近，人群的尖叫伴着一道白光，直直打向红衣妖，孔涟险险躲开，白光落到寺庙一侧的院墙，院墙登时破裂倒塌。
　　红衣少年闪电一般触地即走，权岂忽然手中掐了个什么诀，袖袍一挥，袖中无数白色灵流化为尖利的针雨，如一片细密织就的网，带着凄厉的风声向那少年洒去。
　　权岂没留手，这一招带着十成十的杀意，孔涟下意识撑起一道屏障，没料想下一刻，那些如针似雨的白色利刺毫无障碍地穿障而过，连速度都不减，利刺毫不留情地穿过少年高挑的身躯，又穿过身后高墙，高墙被打出无数细密的孔，土墙砂石溃不成军，轰然散成一堆渣。

　　孔涟喉中一凝，向后撤了一步，没撑住，单膝跪了地，冷汗与鲜血立马殷透了红衣，他感知到了那人的法力来源，身形剧震下，艰难地抬起头，少年俊美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你是……神？”
　　他绝对不会认错，方才那些毫无阻碍穿过屏障的灵光——是神辉！

　　权岂没说话，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远处，毫无反应，但城民却因为这一声炸开了锅。
　　“神？！”“骗人的吧？”

　　人群中，有个小孩抻着脖子往外瞧，“神？娘，是你说的神明吗？”他拽着大人的衣角，大声问道：“娘不是说，神明都住在天上吗？怎么会……”
　　权岂听了这话，忽然含混笑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了，他们惊诧地打量着面前的神明，像是完全没理解为什么神明想要杀他们，而那老和尚背过了手，弯腰面向那个孩子，轻声道：
　　“住在天上？”他沉沉地笑了，“孩子，神明啊，早就被你们忘了，住进臭水沟里了。”

　　归荑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孔涟身前的，他身上被割出的伤和断骨已经愈合，但钝痛未消散，如蚂蚁一样啃食着他，那和尚嘴唇几乎白到近乎透明，浑身的皮都吓得发麻。
　　“怎么了，你怎么……”

　　那小猫的红衣被血迹殷透，但眼睛仍然死死盯着权岂，孔涟脖子上青筋暴起，嘴里一层层涌上甜腥。
　　——他一个半流子的小妖，平时跟其他妖们耍耍诈也就算了，遇上实力悬殊的，那点小聪明根本不够用。孔涟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就是丢了命，也不一定能把人全须全尾地带走。
　　一颗心就这么沉到了肚子里。

　　恰好此时权岂抬起了头，正正好撞上孔涟的双眼，那老和尚露出一个十分讥诮的冷笑，“小朋友，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你坏了我多少事吗？”
　　孔涟狠狠咬了咬舌尖，使劲攥了一把归荑的手，毫无预兆地暴起飞身，归荑没来得及反应，周身就被落下一层红色结界，那和尚心头没由来跟着一凉，刚要转身，闷雷般的巨响伴着近乎灼目的红光炸开，人群已经躲到了院落一角，眼睁睁看着红色残影穿过整个前院，直直嵌入破败的墙中，漫天灰痕遮蔽了孔涟的身影，那小妖像是某个粘不住的物件，狼狈地掉落在地。

　　“小猫！”

　　孔涟就像个碎掉的容器，地上拖着长长的血迹，他有气无力地颤了颤眼睫，艰难地通过一线视野，看到了佛堂前，权岂忽然捧着肚子，咚一声跪了下来。

　　孔涟已经起不了身，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脸上半边都淌着血，却忽然笑了起来。他盯着权岂，笑出满脸的轻蔑，笑出森森白齿——仿佛赢了的是他一样。
　　权岂撑着站起身，朝孔涟一步一步走：“你，封了我的神力？”
　　孔涟笑得更厉害了，他一面笑一面剧烈地颤抖身体，“就算你是神……”他用气音，轻且慢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

　　权岂的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
　　他低低地笑了，“是，神是没什么了不起，”那老和尚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十分怨毒，他袖中缓缓流出大团的黑雾，孔涟瞳孔骤然缩紧：“冥界……你到底是什么人……”
　　哪个神，能在拥有神力的同时，还能操控冥界法力！
　　权岂没答他话，垮下来的脸像是承载了无数愤恨与怨怼，活像孔涟杀了他全家似的，“就算神没什么了不起，那也比你们这种死了还要拉人同归于尽的无耻妖族强！！”

　　“师父！——”眼看着黑雾向红衣少年缠卷而去，屏障里的白衣和尚吓疯了，撕心裂肺地喊：“别碰他！师父！我立誓！我飞升，你放开——”
　　权岂缓缓地转过头，他的神情十分难以言喻，说是绝望，却眼睛亮极了，说是期望，又显得失望至极，那老和尚仔仔细细把归荑上下打量了好一通，手上动作终于停住，叹了口气。
　　“远……哎，你……”权岂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那白衣和尚了一般，“你知道你这是在护着谁吗？”他像是要脱口而出一个什么称呼，又生生咽了回去：“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人必须要杀，就算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命，也早晚有人来……算了，等你成功飞升之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接着，那老和尚就再也不顾身后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归荑疯了一样扑在结界上，死死注视着孔涟的方向，神色活像个穷困潦倒的人手里捧着手里最后一块铜板，黑雾无情地压上瘫倒在地的红衣少年，凭空化为一个巨大的利爪，黑爪尖端缓缓地向孔涟心口处扎去——

　　“权岂！！！————”

　　利爪尖锐如针的指尖刚刚探入孔涟心口一寸，那小妖浑身一个震颤，下一刻，一道青光陡然闪过，将黑雾倏地原地打散！
　　归荑那颗忘记跳动的心咯噔一声陡然苏醒，疯狂地跳动起来。

　　权岂眸光一凝。
　　黑雾弥散后，众人看见那里出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青年，样貌平平，周身气息却十分清爽。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只有一息尚存的浴血少年身上。
　　接着，那青衣看了看权岂，皱起了眉：
　　“谁让你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