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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极恶 ...

  •   深夜的不恕寺里空寂无声,寺门打开发出似叹息一般的沉闷声响,在这片天地里近乎炸耳。
      偌大的院落挤满了人,竟都是一水地席地而坐,没有一个人站着,也没人敢出声,听到动静,人群的视线就这样无声地落在门前白衣和尚身上,各式各样年龄的双眼或惊奇胆寒,或浑浊绝望,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统统变成了恐惧。

      归荑的目光穿过偌大的院落,直直落在敞开的佛堂里,只有那里点了一盏烛火,供台下正中的位置盘坐着一个老和尚,权岂在微弱的烛火下整个人像是一片无喜无悲的阴影,他的身后,是归荑供奉过十七余年的一尊金身大佛像,佛祖慈悲中带着点笑意的脸笼在一层阴影中,阴影与略显暗淡的金身相辉映,莫名带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的信仰力。
      “远情回来了?”权岂嗓音里带了点笑意:“上前来,为师看看你。”

      归荑抬脚,脚下忽然踩到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低下头一看,狠狠闭了闭眼,紧着牙根把脚轻轻挪了下来。
      那是个七窍流血的人,大概刚死不久,浑身还是软的,那人双目的眼珠圆凸,眼睛里还带着死前一点猝不及防的愕然,狰狞又不体面。
      “啊,”权岂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道:“这人太聒噪了,嚷嚷起来没完没了,吵得为师耳朵疼,就杀了,这不,”他笑了笑:“清净多了。”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了。

      挤在院里的人群注视着那白衣和尚耷拉着眼皮从他们面前穿行而过,他们不敢出声,只能同身旁人隐晦地交换一下眼神,意思倒也比较好读懂——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人群发现了真相,先前这土匪逼他们走遍妖山的原因也得到了种种臆想中的解释,人群敢怒不敢言,发红的眼盯着那抹白色身影走到权岂面前站定,众人耳朵都竖起来了,非要听清楚这两个卧薪尝胆多年的坏胚露出真面目是什么模样。

      却听那个白衣和尚道:“放了他们。”
      众人没看到自己幻想中的情景,顿时愣了。权岂抬起了头,在幽微的烛火下眉开眼笑。

      权岂:“好孩子,我就知道,你……”
      “废话还是省了,”归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要杀要剐,且直说吧。”
      权岂这老和尚的脾性他到底也算了解,平时生活里的细微末节总是装不出来的,这人每次说正题前总得先东扯西扯一通,小时候的归荑面对这人突如其来的侃大山还会莫名奇妙,长大了习惯了,也就默默忍了,到如今,就再懒得听了。
      权岂眼尾一凝,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后他扯了扯嘴角,笑意重新爬上眼尾的褶子,“也好。”那老和尚的胳膊没抬,袖袍却无风自动地晃了一下,本就昏暗的夜里顿时起了一阵不割人皮肉的风,一眨眼的功夫,归荑和城民就一齐站在了权岂的房间里。
      几声零散的惊呼闷在人群,权岂站起来转了个身,推开了他房间后院的门。归荑猝不及防与传说中专门给犯戒僧人忏悔赎罪用的“自净潭”迎面而撞。

      漆黑的屋里涌进一大片极为柔和的白光,光亮似柔雾,霎时间照亮了整间屋,那是一片纯白的天地,有一片白雾缭绕的仙潭,连潭旁坐落的礁石也是纯白的,清到透明的潭水被浓浓的雾掩盖着,像是一方从世界尽头偷来的天地,与周遭一比,出尘脱俗得格格不入。
      潭中泛着柔光的雾气将站在门前的归荑轻柔地包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归荑甚至觉得这片潭水像是和自己产生了一种极其幽微的共鸣,他像是鬼迷了心窍,不自觉就迈步走了过去。
      “这其实并不叫什么自净潭,是我编来吓唬你们……吓唬你玩的,”直到权岂的声音响起,归荑才如梦方醒地打了个激灵,转过头,看那老和尚一只脚刚迈入,温柔的白雾在他周遭倏地散了,故意避开他似的,“这里,是白境——传说是某个已经消亡的神君的法器,原本是有移山填海,斗转星移之能,那个神君死前,担心自己庇佑的人族此后遭受苦难不能自救,于是把最后一缕神力留在了白境里,凡有所悔所求,陈情、滴血、盟誓,白境会替你完成……”他眼角弯了弯:“哦,对了,我就是用它来移遍妖山上草木生灵的。”

      归荑看着他。
      都到了这种地步,他并不在乎这人是用了什么手段把山的“气运”移到另一座山上的,他视线扫了一眼人群,权岂的屋子太小,城民绝大部分都挤在门外长廊,或畏惧或好奇的目光沿着木廊探过来老远。
      归荑:“你要什么,才肯放他们走。”

      权岂气定神闲地背过手,像是无论如何也改不了那东拉西扯的臭毛病了,他惺惺作态似的“啊”了一声,“我的徒儿果真是有一颗天生的慈悲心肠”他笑眯眯地扫过人群:“就算被人污蔑成匪,也还是愿意宽恕他们。”
      不远处围观的人群表情登时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那老和尚风凉话说完,慢悠悠地转过头:“远情,你私自动情,有违佛道,叛逃师门,结交妖孽,还妄图违抗天命——你可知罪?”
      归荑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为师要你起誓,为赎己罪,自今日起,寸步不离寺庙,直到飞升。”权岂道:“孩子,我不要你的命,就要你待到十九岁,两年而已,天命不可违,为师是为了你好。”

      归荑忽然有点想笑。
      得大道,上正统,甚至飞升成神,这些明明是凡人梦寐以求却不得的东西,被这个囚禁了自己一生的人囫囵个儿塞到自己手里,少年第一反应并不是惊喜,也不是恐慌,是愤怒。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被操控着人生,要接受你认为好的东西,要波澜不惊地附和你,要如你所愿,闭眼升天?
      他被偷走了一生,养大他的人把他当成手里的面人,根据自己的心意捏出他的手和脚,思想和行为,然后把路铺展在他脚下,要他闭着眼走上坦途。
      如果换成个年长五六岁的人,兴许权岂真的能如愿,可偏偏他是个少年。
      “师父,”归荑这么喊了一句,语气却很冷:“飞升很好,可我偏不。”

      权岂好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他嗤笑了一声,目光划过人群,提醒道:“你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救了?”
      归荑:“……”
      命运这种东西,果然是半点不由人的,在他已经准备好赴死,对轮回转世都开始抱有期待的时候,偏偏别人就不要他的命,在他对死后下地狱都坦然接受的时候,别人却告诉他,我要你上天堂。
      在谁看来,这都是不知好歹,放着大好阳关道不走,非要去泥地臭沟里滚。但那和尚到此不愿意摒弃的,只剩一点倔强……和一个小妖怪了。

      权岂看他冷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急,甚至慢悠悠地背过了手:“无妨,我不逼你……”那老和尚低低地笑了两声,“毕竟起誓,还得你亲口说出来。”

      权岂随意地抬手一挥,宽大的袖中登时蹿出一团黑影,没等众人看清,黑影倏地投入人群,霎时间,所有城民站在那里,同时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凉意,齐齐打了个哆嗦。
      一切只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里,等归荑反应过来,那道黑影已经不见了,他问:“刚才那是什么?”
      权岂悠悠地道:“这个啊,是鬼门关前徘徊的怨魂。”
      归荑蹙紧了眉:“什么意思?”
      权岂脸上的笑意愈深,他没再看归荑,反而转向人群,“不明白吗?就是生前有怨念,嘶吼徘徊在鬼门关前,不入轮回的恶魂啊。知道城里那些杀人傀儡是怎么来的吗?就是被这些怨灵们吞了魂魄,然后取而代之的。”

      原本还在迷茫的人群睁大了双眼,好一会儿,才有人试探着开了口:
      “什么……那刚刚那个黑影,去哪了?”
      “大师……住持!”有人的声音传来,透着惊慌:“那个怨灵呢?!”
      权岂笑眯眯地一摊手:“不知道啊,你们猜呢?”

      人群沉默了半晌——

      “是不是……是不是躲在谁身上了?”
      “那要是躲在人身上,岂不是要吃了那人的魂,然后,然后……”
      然后那人就会变成杀人狂魔。

      人群一说到这,原先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屋子瞬间空了许多,谁也没跟谁商量,人与人之间自动开始隔出一小段距离,众人扩散开来,在外圈的人有几个急急忙忙地往前院大门跑,却倏地被一道透明的结界笼罩在后院内。
      “放我走……放我出去!”

      被恶灵附身的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保不定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那人有可能是身边的人,有可能是家人,甚至有可能……是自己!
      人群沉默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眼中的恐惧与茫然毕现,有个小孩不知是被权岂的话,还是人群这种诡异的氛围吓到了,忽然“嗷”一嗓子哭出了声。
      打破了人群的死寂。

      这一声之后,其他的孩子们跟着哭了起来,有个妇女蹲下抱着嚎啕的小孩,也跟着抹眼泪:“为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人群还在警惕的后退挪步,打量着四周的人,但场地就那么大,动起脚步来免不了要跟人撞到,孩子和女人的哭声还混杂着,众人神经本就紧绷,如今一点摩擦就被放大了。
      “哭什么哭?吵死了!现在哭有什么用?!”
      “离我远点!谁也别他妈的碰我!都离我远点!”
      “我看被恶灵附身的就是你!”

      归荑站在一门之隔处,意识到权岂在做什么之后,一颗心就凉了,他刚要开口,忽然发现屋子角落里有个青年,死死盯着人群,步子却一点一点贴着墙往角落挪动——那里摆放着一个花瓶。
      归荑:“不……”
      人在恐惧的状态下,会下意识去找防身的东西,所以那个青年不一定就是被恶灵附身的人,但如果他把花瓶拿了起来,其他人又会怎么办?

      他没说出第二个字,那青年已经抄起了花瓶,谁知他刚拿到手里,忽然身形一顿,脑袋后仰——他身后,一个大汉手里握着个木鱼,狠狠朝他脑袋敲了下去。
      木鱼不是利器,那大汉大概也没敲对地方,所以没把人打晕,被敲的青年脑袋上登时破了个口,一根血迹顺着脸颊滑下,显得有点狰狞。
      人群的目光一齐看向两人。
      大汉拿着沾了血的木鱼,目露凶光,他扫视过人群,人群就惊惧地后退了两步。那大汉一看众人反应,更急了,他指着瘫坐在地上的青年:“他刚才想拿凶器,保不准被附身的就是他!”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却齐齐落在了大汉手中的木鱼上。大汉看了看手上的血,又茫然地看了看人群,十分急切地朝人群走了一步,像是要解释什么,结果还没开口,人群里忽然爆发出第二阵惊呼,伴随着某个沉闷的声响,像是凳子腿之类的东西砸到了脑袋。
      归荑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有人喊道:“是你!你刚刚想杀我!”
      那边的人群像是被这句话叫回了魂,又慌慌忙地散开,接着,又听到了门外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啊!——救命!救命!他要杀我的孩子!!”

      归荑的心都被冻住了,他咬着牙根看了权岂一眼,当时就要迈步出去,却被权岂一把扣住了肩膀,他整个人被权岂定在原地,权岂轻声道:“孩子,外面很乱,你去了又能怎么样,你改变不了什么,还会受伤的。”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瓷器破碎声响起,归荑忙跟着那道声音看去,便见刚才被敲得瘫坐在地的青年忽然暴起,从脸上滑下的血迹伴着狰狞的双目,将那花瓶一脑袋砸到了大汉头上——
      “他妈的!敢打你老子!老子要你死!!!”

      瓷器破了,碎片叮当着掉了一地,每一片都尖锐无比,最适合做利器。反应快的人蹲下去开始捡碎片,拿在手里防身,人群中还在不断地爆发出惊呼与求救声,众人慌作一团,手中的瓷片难免会划伤周围人。

      归荑被那老和尚按在门前,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群越来越暴躁,他们扭打成一团,长廊上传来巨响,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害怕别人是被附身的,所有人都想活,于是他们开始想让对方消失,又只能混在一起自相残杀!
      照这么下去……

      归荑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人群的扭打停止了,他们定在原地,短暂的寂静后,重新传来了人声,却是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
      “杀人了!!”
      “杀人了!杀人了!!!”

      归荑的心突然撒臆症一般,疯狂地跳了起来。而权岂却在他身后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一个手拿斧头的男人出现在木廊尽头——那是院里砍柴用的斧头,如今被男人拿在手里,沾了血迹,那男人眼中缠着血丝,将手里的尸体往旁边一扔,尸体被砍开的脑壳流出了嫣红的血迹——
      “不是找不到怨灵吗……”那男人暴虐的双眼扫视过人群,“我把你们都杀了,就没人能杀我了!去死吧!都去死吧!!——”
      被他扔在地上的人脑浆都涌了出来,滚滚地躺了一小片。

      “啊啊啊啊————!!”
      “救命,救命!!”

      权岂气定神闲地看着面前荒谬的场景,像是心情很好,又像是在冷笑,他转过头,大概是要跟归荑说些什么,却见那少年涣散地注视着人群。
      “停,停下……”归荑被定住,浑身都动不了,只能徒劳地一遍一遍呢喃,他看着权岂,恶狠狠地道:“你有本事冲我来!让他们自相残杀算什么!!”

      权岂看着归荑笑了。
      “冲你来?”他欣然接受了挑衅,“好啊,既然徒儿你都这么说了,那为师……就应了你也无妨。”
      权岂松开了归荑的肩膀,但没有解开他周身的禁锢,那老和尚背过手,悠悠然对着人群一笑,“想出去吗?”
      暴虐的人群也不知是怎么听到这一声低喃的,却一瞬间跟着安静了下来,地上的血迹与狼狈的人群沉默地望向权岂。

      权岂:“我可以放你们出去,不过……”他看了看归荑:“要看归荑大师愿不愿意帮你们了。”
      人群不说话。
      那老和尚叹了口气,“我自己的徒儿没管好,长大了一心想着叛逃师门……诸位刚才也听到了,老衲不过是要这孩子立个誓,安安稳稳地呆在家里,偏偏这孩子又倔得很,不听我的话,要是诸位……”他耷拉的眼角染上一点笑意:“能帮我劝劝他,让他把这个誓立了,老衲感激不尽,一定放诸位安然离开,如何?”

      人群的目光缓缓落在归荑身上,那少年不久前刚要权岂放了他们,看得出来是和谁站在一起的,所以有些犹豫。
      权岂神色古怪的人群,像是想到了什么,袖袍一挥,黑压压的怨灵成百上千地涌出闯入半空,团团黑影里传出一些诡异的尖叫声与不怀好意的嬉笑。怨灵将人群严严实实地围住,而后,他勾了勾手指,倒在地上的一个小香炉里忽然出现了一根香,香炉悠悠飘到谭边,燃起一小缕白烟。

      人群大喊一声,吓得肝胆俱裂。

      权岂:“不过老衲耐心不怎么充足,只能给诸位一炷香的时间,要是一炷香后还是不行的话,那……”
      半空的怨灵忽然狞笑起来,众人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听懂了那老和尚的意思——那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还是拿来喂冤魂吧。

      夜到了最黑暗的时候,残星幽微的光在浓重黑雾里若隐若现,天地噤若寒蝉里,权岂微微让开了一点空隙,指了指被定住,跪坐原地的白袍和尚,对众人温声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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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极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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