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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谎言 ...

  •   当你发现脚下站的土地是假的,那头顶的天空还会是真的吗?
      当你发现教你佛法道义的恩师是假的,那毕生所学、当守的道路,还会是真的吗?

      少年和尚茫然四顾,忽然发现,人在经历无法承受的巨大重创的时候,那股来势汹汹的绝望反而像是被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东窗事发的麻木。
      那种麻木一层一层地侵蚀过归荑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抛在废墟几十年的刀,浑身已经锈迹斑斑,铁锈附在身上大大小小每一个骨节,让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他近乎恍惚地看着孔涟与权岂缠斗,那少年身形鬼魅,影如闪电,忽闪而过,一顿而起,一沾即走。权岂却一直站在原地,只是抬手格挡那少年势如疾风的进攻,两人皆是空手而上,少年打出的红色灵流如刀般锋利迅疾,权岂打出白色的光晕,如绕指般柔和,却将那红光尽数斩灭。
      孔涟被猛然逼退,向后一闪,落在归荑身侧,单膝单手撑在地上,足底擦出火花,脚下石板登时破裂,那少年紧了紧牙根,眼光却冷了。

      他打不过。

      下一刻,孔涟闪移至归荑身边,将那白袍和尚打横抱起,屈膝一跃,身形如猫轻盈,又如狼充满杀气,红色的疾风带着白袍落在寺庙高墙。白色的屏障激起雾一样的风,而后,归荑胸前红玉吊坠忽然爆出一股红光,光晕直刺云霄。
      归荑被刺了一下眼,这才后知后觉地把目光重新聚焦,看到那小猫眼底的金红流光在墨色瞳仁下暴涨,上空结界处,红白交织的地方,被强行破开了一道口。

      闲手站在院中的权岂脸色染上一种难以名状的怪异,“竟然是你,”他又笑了,说出的话却阴阳怪气:“这可真是……意外,又毫不意外啊。”
      那老和尚抬起一半的手重新放了回去,甚至放任那二人自结界破开处离去,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角一弯。

      孔涟已经跃出了结界,又忽然转回了身,那小妖悬在寺庙之上,望着院中的老和尚,笑了一声,道:“老和尚,你这破庙残败迂腐,却拿来困这世上最干净的魂,着实不是东西,”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归荑,大放厥词道:“今日我便把人掳了去,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吧。”
      说罢,他屈膝猛然一跃,怀中白袍翻飞,少年红影如电,转眼便回到了花林前,某只守在林前的大白狗远远看见二人回来,前爪一抬,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幻化成一只巨大妖兽,孔涟落地便把归荑稳稳当当放在了白兽背上,自己又翻身坐上,他悠悠吹了声口哨,巨兽便应声而起,往花林深处飞驰而去。

      花枝开的正盛,火红的花瓣铺满地面,连裸露的土地都找不到一寸,槐悄载着二人在林中穿梭,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弯绕绕,林子的深深深处,一个小院终于呈现在面前。
      院里立着一个木头搭建的小屋,不大,很新,像是刚盖好不久,带着水洗的亮色,屋前小院有一张小木桌,幽幽的花香衬得院落格外冷清宁静。

      景色应是很美的,只是那白袍和尚无心观赏了,他整个人都是空的,一路被孔涟拐来却一点反抗都没有,显得异常乖顺,几乎是无意识地跟着那小猫翻身跳下兽背,脚却没落到地上——踩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将他往上托了托。
      他勉强回神,才看到那小猫单膝跪在他身前,笑意盈盈地抬头看他,孔涟用手掌托住了他的脚,“外面的人有个习俗,刚进门第一天,脚可不能沾地啊。”那小猫歪了歪头,轻声唤道:“我抢来的新娘子。”

      要是放在以前,那和尚大概会不痛不痒骂他两句轻佻不知羞,但这次,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上来,他像是个路过世界没停脚的人,所有掠过眼帘的景色都忘了欣赏,到耳边的话也听不进去,他神智紧绷了太久,已经生出了一种魂灵出窍的错觉。任凭孔涟把他一路抱着进了屋,屋里略带潮湿的清木香勉强地唤回了他一点感官,他听见了那小猫踩在木板上清脆沉缓的脚步声。
      那和尚涣散的瞳仁在缓慢地缩紧。

      直到他被孔涟轻轻放下,脊背碰触到身下柔软的床,归荑忽然猛地打了个激灵,某种神思轰隆着向他涌来,毫不留情地碾压过他已经绷紧成细线的神经,他觉得五脏六腑已经不在自己身体里了,摇摇欲坠的灵魂陡然陷入一种极度强烈的不真实感中,孔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干净和尚一贯剔透的瞳仁中,染上一种近乎于恐惧的无措。

      归荑像个惊弓之鸟,他视线通过窗口,遥遥望向远方,望向他来时的方向——那里原本有一座直插云霄的灵山,山中灵气弥散,如云缭绕,如今已经全然灰败了,像是蒙了一层霾,退缩成了群山的影子。
      那虚假的灵山上,曾经有一座寺庙——一座彻头彻尾的牢笼。

      他的前十七年光阴,一直被束于山巅的牢笼之中,锁住他的是一个风声鹤唳的贼,那人偷走了一个孩子的一生,给那个孩子蒙上了双眼,捂住了双耳,让他终日跪在青灯古佛下,闭目塞听。

      世界在他面前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笑嘻嘻着讥讽着——
      哎呀呀。
      你被骗了。

      “假的……”那和尚眼中生出一种近乎于绝望的荒芜,他像是着了魔,耳畔不绝地响起权岂曾经对他的教诲,每想起一句,他就多一个噩梦。
      一声声魔咒最终停留在一句上,权岂告诉过他,他告诉过那小猫——

      眼、耳、舌、身、意。
      都不是真的。

      “假的!”那和尚骤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他浑身在剧烈地痉挛,像个即将中毒身亡的人,他清透的双目通红,直直撞上一双悲伤的眼睛。
      孔涟抖着指尖,双手捧上他的脸,心疼地声音都在发抖,“归荑,你看着我,看着我……”
      “我是真的。”

      归荑在那人一声一声的安抚下,涣散的瞳仁慢慢聚焦,孔涟的脸终于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那和尚目光在他脸庞上逡巡着,忽然想起那个冬天,大雪弥漫的深夜,红衣少年踱步走到他的窗棂,轻轻扣响了他的人生。
      如果他没来。
      如果他没来,那和尚将浑浑噩噩,一点一点走完别人为他既定的一生。

      “小猫,”归荑看着孔涟,失神呢喃:“你来找我了……”
      孔涟眼圈一红,将额头轻轻抵上那和尚的,一股浅淡的灵流缓缓注入归荑的额角,“我来救你了。”

      汹涌的乏意随着那股灵流爬入归荑四肢百骸,那和尚无力抵挡,却咬紧了牙根,他死死抓着孔涟的手,像是抓着最后一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方才明白,那人是一根忠实的缆绳,连接了自己与还未照面的世界。

      洪水般的困意往归荑脑中涌,他却死死咬着牙根,“……不许走。”
      “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孔涟安抚着,一点一点放平那人的身子,直到那白袍和尚终于抵不住合上了眼,他才垂下头,吻了一下仍无意识攥着他的那只手,轻轻柔柔地道:“守着我的新娘子。”

      ……

      归荑睡得格外沉,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木屋里点着灯火,床边却空无一人。
      他睁着眼盯着房顶愣神,开始一点一点收拾起自己混乱的思绪,直到屋外飘来一股煮什么东西的热气,失去光泽的眼珠才终于转了转,把视线停在那敞开的屋门上。

      孔涟在院子里支起一锅,正慢悠悠坐在一旁熬着粥,槐悄已经变回了毛茸茸的大白狗,坐在锅旁,颇为好奇似的伸着脑袋看,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

      听到动静,孔涟和槐悄一齐回头,便看见归荑站在门前,一袭白袍在月光下笼了一层光,将那身形颀长的男子照得宛如神仙。孔涟愣了一下,半晌才如梦方醒,笑了笑:“醒了?饿了吧,等会就做好了。”
      和尚点了点头,在院子里捡了个椅子,坐在孔涟不远处,低头揉了揉眉心,问道:“师……住持,他有没有来找我?”
      孔涟抬头望了望遍妖山的方向,笑了一声,“他会用障眼法,我也会用。他一时半会还找不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他的障眼法确实很厉害,我……去过六弥山这么多次,竟然一点都没觉察。”
      归荑闭了闭眼,再睁开,已经藏起了所有情绪:“他还做了什么?”

      孔涟顿了顿,看了看他。
      “你走以后,不恕寺对外告知城民,说,”他道:“归荑大师与……与妖同流合污,修习妖术,残害师兄……叛逃佛门。”

      每一句都好像一盆污水,一盆一盆泼在洁白的僧袍。

      归荑静静听着,一言不发,他被迫承受了一个庞大的骗局,差点没绷住,此刻正一点一点把残破的理智拾起来拼凑,他一朝之间与旧桃源分道扬镳,什么也没带走,只有这一身的僧袍,和一串陪伴了他许久的旧佛珠。
      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反而能够坦然处之。

      锅里的粥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两人一狗围着桌子,孔涟拿了三个崭新的碗,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我没做过饭,这是第一次,嘶——”他拐了拐差点把脑袋栽进碗里的傻狗:“烫。”
      归荑:“……那你们妖,都吃什么?”
      “妖嘛,”孔涟笑:“当然是吃妖喽——不过既然你来了,以后我就每天给你做饭吃,啧,你这傻狗,说了烫还喝……”他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兀自发愁:“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修出人样吗?”

      一旁安静的白衣和尚手里捧着热碗,抬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木屋,想起每每在山上往下看的那片夜景——也是这样的灯光,一盏一盏铺成了万家灯火。

      他从小到大,断情离爱,万家灯火于他而言不过是渺渺众生存在的地方,他不知道那些点点微弱的火光,承载着人与人之间无限的羁绊和难以割舍的感情。
      他没有家人,如今更是连来路都无法说清,现在却在温暖的灯火下,与人围在一桌前,喝一碗简单的热汤。

      他看了一眼对着那傻狗发愁的孔涟,和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槐悄,忽然低下了头,轻轻抿了抿嘴。

      他没有机会在爱中好好长大,现在他要向爱中好好走去了。

      夜里的花林透着种说不出的诡秘,和白日里那种热烈的美不同,归荑喝完了粥,坐在院子里发呆,夏夜的晚风有一波没一波地吹,祥和地让人安宁。

      某只傻狗大概是被主人嫌了,臊眉耷眼地离孔涟远了一点,此刻自暴自弃地卧在那白袍和尚不远处,绷了一张高冷的狗脸,但眼睛老是有意无意往归荑身上瞟。
      他大概是对这个和尚没啥好奇心的——如果疯狂摇晃的狗尾巴没有暴露他的话。
      那和尚被甩得飞起的狗尾巴晃得眼疼,终于很给面子地看了它一眼,结果这一看,那傻狗尾巴晃得更快了,几乎成了一道白影,但一张狗脸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特别违和。

      归荑:“……”
      归荑:“你叫槐悄?”

      傻狗“腾”一声站了起来!

      孔涟收拾完碗筷,一回头,见某只不要脸的狗已经蹭到了归荑面前,高高昂着脑袋——让人家给他挠脖子。
      而且,归荑沉默地看了那行径恶劣的狗一会儿,竟然真的伸出了手,给他挠了!
      孔涟:“……”

      于是等到睡觉的时候,孔涟把一脑门子幽怨的大白狗赶出房门,吹了灯,化成一只阴魂不散的小黑猫,和那白袍和尚在床上大眼瞪小眼。
      幽怨的黑猫恬不知耻地凑近,仰着脖子求抚摸。
      归荑:“……你跟自己养的狗争什么风?”
      孔涟不服,重新变回人样,四脚并用地扒着那和尚,“那你也只能摸我,主人,”那没脸没皮的小妖怪撒娇讨宠似的扬起脸,“我是你的猫。”
      “……不敢当。”

      归荑对他的这股子腻歪劲无动于衷——当时被强买强卖着‘娶进门’,此刻回过神来,对这自作主张的人面前提不起一点好气,把自己崩成了一根□□的棍,强行无视那扒在他身上的温香软玉。

      这小动物不依不饶地在把头埋在他肩窝里蹭啊蹭,手还要拉过他的手,强行握住,撒娇一样开口,一张口却是在戏弄:“白天抱你回来你还拉着我的手不叫我走,现在怎么如此冷淡?”
      归荑却被这话激起一身不舒适的鸡皮疙瘩,维持着八风不动的姿态,任凭那人如何甜言蜜语,他自岿然。
      他干巴巴地说:“别闹。”

      往怀里钻的小动物听了这话,从善如流地老实了下来,接着把脸抬起来,换了一招:“今日那老和尚打了我一掌,震出了内伤,如今肺腑还是疼的。”
      刚才面无表情盯着房梁的和尚终于转动眼珠,看向他。
      孔涟乘胜追击地强调:“胸口疼,你抱抱我吧。”
      那白袍和尚与孔涟面面相觑,而后终于缓缓抬起手,把那狡猾的小动物搂在怀中。

      如愿以偿的孔涟这次彻底消停了,两人沉默着相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色悄悄爬上枝桠,归荑困意都快要上来,忽然听孔涟在他耳边沉沉开了口:“你别怕,”那小猫把手缓缓移到他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在他颈骨中间剐蹭,声音闷在他的肩骨里:“我就是死了,血肉都被拿去喂狗,也不会让你疼一下的。”
      这大概是一句情话,说的却惊心,归荑皱了皱眉,“又胡说八道,谁要拿你去喂狗?”

      孔涟听了,沉沉地笑了笑,他用鼻尖蹭了蹭那人的脸,“归荑,别为这个难过,走出去看看,你会发现,其实所有人都是活在谎言中的。有的是心甘情愿活在别人的谎言里,有的人,没有人骗他,他还要自己骗自己。”他安慰似的亲了亲他的耳朵尖: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你只是发现了而已……”

      这段话被孔涟轻轻巧巧说出来,在归荑心里却落了重量,心头翻涌起一阵意难平,他轻轻把怀里的人松开,背过了身。
      孔涟不依不饶地贴上来,在背后环住他,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后颈,还轻轻嗅了一下,好像有些困乏了,他又把头往下埋了埋,睫毛扫过那和尚的后颈,带起一阵微痒,孔涟迷迷糊糊接上了后半句,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你如果真决定好要做什么事……”
      归荑等了一会儿,见那少年不吭声了,淡声问:“什么?”

      孔涟没回答他,已经埋在他的背后睡着了,少年的呼吸又轻又长,打在和尚的后颈,却莫名让人感到心安,归荑轻轻抿了抿唇,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红衣猫妖似乎终于耗尽了最后的一点精力,他的眼睫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浓密,胸口还在阵阵发疼,嘴角却挂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怀里抱着抢来的美人,梦里,他的那片花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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