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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倾覆 ...

  •   归荑昨夜跟着孔涟奔波半夜,回来又跟那小浑球折腾了老半天,刚刚囫囵打个盹,就被敲门声惊醒了,迷迷瞪瞪里又看着把他带大的师父凭空穿了自己屋门,如今整个人一激灵,什么瞌睡都吓醒了。
      回过神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

      背后的冷汗没凉透,风一吹惊得他浑身汗毛都立了,权岂的表情像是蒙了一层影,模糊极了,那老和尚背过手,平静地问他:“告诉为师,昨天晚上,你跑去哪了?”
      归荑袖袍下的手指轻轻一抽动。

      权岂也不催他,头一撇,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那张帘幕低垂的床榻,而后异常平静地坐在了桌前,随手拿了个空杯,没倒茶,只放在手里摩挲把玩。
      归荑就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沉默须臾后,垂下了眼帘:“师父看到了?”

      权岂没回答。
      那白袍和尚垂目眨了眨眼,反应像是比那老和尚还平静,半晌,他跪下来实心实意磕了个头:“弟子看不破红尘,无话可辩,请师父……”

      “你看不破红尘?”那老和尚轻声打断了他,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反倒有点好奇似的:“你叫什么,忘了吗?——远情。”权岂放下手里的茶杯,手指无意地敲打着桌面,声音有点像遥远的木鱼声,“为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何用意,你忘了吗?”
      “弟子没忘。”
      “那你做了什么?”权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但扣在桌上那只手忽然暴起了一层青筋,瞬间又消失了,“……还是和一只妖!”
      “弟子当罚。”
      权岂终于抬头看向他,看了很久,他就像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得意作品骤然残缺的手艺人,眼中一闪而过某种恐怖的精光,下一刻便又消散了。
      权岂叹了口气。
      “孩子,”他忽然轻柔了语气:“谁能不犯错呢,知错能改,善莫……”

      归荑撩起眼皮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撞上老人阴翳的,没人打断他,权岂的话音却戛然而止了。
      老和尚看着小和尚,少年人清透的眼珠眨了眨,“师父,”小和尚对他说:“我犯的是……不能改的错。”

      权岂的眼神一凝。
      他重新缓慢地端起桌上的空茶杯,无意地摩挲了一会儿,寺庙里一片死寂,屋后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

      老和尚问小和尚:“你改不改?”
      小和尚重重磕下一个头:“我不愿。”

      归荑抬头看权岂:“师父今日就是将我逐出师门,我也绝无……”

      “逐出师门?”权岂忽然嘴角闪过一丝奇怪的笑意,和他平时那种喜气洋洋不同,像是某个骤然裂开一道口子的旧瓷器,老人眼底平和的柔光忽然散了,只听“啪!”一声脆响,权岂手里的磨砂茶杯被他硬生生捏碎!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费了多少心力,我养你到这么大……”他走到归荑面前,低垂的脸上看不清表情,声音如死了一样枯朽平静。
      下一刻,他高高举起了手。

      像个举起镰刀的刽子手,那老和尚毫无预兆地一掌劈下,掌风狠戾地吓人,与老态龙钟的样貌丝毫不相符。
      归荑脸上火辣辣地疼,骤然跌坐在地,眼前一花之后直接黑了,耳畔开始尖叫嗡鸣,他尚未回过神,领子被一道极其可怕的力道一抓,整个人被半提起来,模糊的视线里映衬着一张狰狞的脸庞,那老和尚的脸像是扑簌掉了一层假碎片,像个临近发狂的凶兽。

      “不是让你不安分的!!”

      权岂拉着被一掌打了半昏的白袍和尚,整张脸都在扭曲:“你知道你是谁吗?啊!?”他的怒吼刺破天地的死寂:“天生的神!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十九岁要飞升的!飞升!你都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那白袍和尚像是被一掌打懵了,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视线一阵一阵发花,他吃力地喘了口气,艰难地出口:“……你是……谁?”
      权岂一愣,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他冷笑了一声:“我是把你养大的师父,现在就要不认我了吗?”

      “师父……”那和尚痉挛似的抬起一只手,覆上抓着他领口的那只老手,他掌心冰冷,像是个妄图纠正大人思想的天真孩童:“那只是个预言罢了。”
      权岂目光一凝,轻轻把那和尚放了下来,他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此刻骤然又放低了声音,甚至把手心放到了归荑头上:“不,孩子,那是你的天命。”

      权岂说完这句话,归荑本来模糊的视线就全黑了,他心头一惊,再想开口,身体却不再受自己控制,浑身的力气像是被分毫不留地吸走了,感官倏地走远,身子一软,一头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归荑仍然倒在房间地上,权岂已经走了,他的房门大敞着,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那白袍和尚艰难地爬起来,朝外望去,寺庙里一片空荡,一个人都没有,像个空了的壳,只困了他一个鲜活的生命。
      归荑像是个应激过度的人,在昏迷的时候浑身都是紧绷的,此刻周身肌肉都在细微麻木地颤,他走出房门,虚浮不稳的步伐每一脚都踩得格外不真实,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跑到寺门前,刚要伸手拉门,背后忽然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
      “远情师弟?你干什么去?”

      归荑回头,看见一个僧人提着木桶,正要往后院去打水,他平时和师兄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当下就松了半口气,“师兄,”他一时间竟然不知说什么,从哪说起,顿了顿,才问道:“其他师兄呢?”

      “哦,他们啊,在后院做禅课呢,”那僧人拎着木桶走到他跟前,看了看紧闭的庙门,“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干什么去?”

      归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大门,一愣,“都到中午了,为何不开门?”他心中没来由腾起一阵十分怪异的直觉,当即伸手就要去拉开大门,却被身旁的僧人轻轻挡了回去。
      “师父说了,不恕寺从今天起闭寺七天,不能开门。”那个僧人说完,接着转过去问他:“你到底要干什么去?”
      归荑被那僧人轻描淡写挡回去的手指尖一颤,缓缓转过头:“无喜无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闭寺?”

      那僧人被这么一问,原本明朗的一张脸收敛起来。
      “远情,”他师哥面无表情地问:“你干什么去?”

      归荑忽然转身,不顾身旁僧人伸手阻拦,猛地向寺门冲过去,却在手快碰上门阀的那刻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瞳仁微缩,终于看清,门前有一片透明泛白的结界。
      他目光顺着结界往上走,才发现寺院之上也笼着一层浅淡的透明结界,将高耸的天空沉默地隔绝了,像个密闭的泡沫罩。

      那和尚倏地怔住了,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某个十分可怕的猜想从他脊骨往大脑里爬,又被他强制着压下去。
      归荑与他的同门师哥面面相觑。
      “师哥,”他缓缓地问:“我有法号了,你如何还叫我原名?”

      那僧人看向他,面无表情。
      归荑咬着牙问:“你是……谁?”
      他师哥忽然笑了。
      打水的僧人放下了手里的空桶,笑得毫无城府,和以往打闹时候笑得一样开怀。
      他开口了。

      “远情,”他的声音一如方才那样,带着青年的清朗,那僧人叹了口气,像个拿小把戏哄骗小孩却被拆穿的人:“你已经问了我第二遍了——我是你师父啊。”

      那白袍和尚悚然一惊,寒意从脚后跟往上涌,却见那僧人没停嘴,继续开了口,可是没了声音,只有口型在动。
      归荑觉得自己神智已经远了,他几乎有些木地看着面前的僧人嘴型一张一合,好半晌才辨认出他说什么——
      我就在,你后面呢。

      空荡死寂的寺庙里,那穿着白袍的和尚在原地肉眼可见地一晃身子,而后绷直了,良久,他一顿一顿地转过头去。

      权岂站在佛堂前,和他以往每次见的时候一样,眼神平和,像个得了道的老神仙,一双眼里带着一点敞亮的笑意,他看着归荑,轻声问:“远情,你太不听话了,想去哪呢?”

      归荑大师站在地面上,却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已经飘起来了,他像个没着没落的飘零树叶,落在一个跌宕的寺庙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艰难地问道。

      权岂叹了口气,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寺门开了,一个僧人走了进来,站在门前远远对权岂稽首,手里的旧佛珠暗淡地像是蒙了一层尘:“住持,已经通知过山下城民闭寺的事情了。”
      权岂点了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归荑看着那个僧人从自己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指着往后院而去的那人的背影,质问权岂道:“你把师哥他们怎么了?”

      权岂看着他,忽然笑了,这个一贯带着慈祥面具的老人脸上头一次露出这样一种笑,像是无奈,又像是好玩,他看着那个单纯又倔强的孩子,再也懒得说什么谎话骗他了。
      “我没把他们怎么,孩子,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他说:“只不过,这次不小心被你看到了而已。”

      那白袍和尚像是没听懂似的,脸上闪过一种类似于天真的恍惚,而后,他的脸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本来就是这样?什么叫本来就是这样?”他呢喃,向着权岂走了一步:“师父……什么叫,本来就是这样?”

      那老和尚看了一眼归荑,忽然换了柔声。
      “孩子。你要是听话,本来是不需要知道这些的,你只需要好好地到十九岁,然后安安稳稳地飞升就够了……”那老和尚看着归荑,“不过,你如果现在知道错了,以后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别去招惹什么乱七八糟,我保证,一切都能和原来一样,你师哥们仍然是你师哥,我,也仍然是你师父,如何?”

      “师父……”他指尖都在抖,“你……骗……我……为什么?”

      归荑木然地往权岂的方向走,每一步都像是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塌。
      他怎么也没法接受,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视为家的地方,是一个为他而立的囚笼。那些在他眼里有血有肉的师兄们,是造笼人的傀儡,眼线,是造笼人的眼和嘴。
      而他是这牢笼里,唯一的囚徒。

      ——为什么?
      他不让他极目远眺,不让他动情生爱,把他变成了一个瞎子聋子,一无所知地待在名为家的囚笼里,还让他误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
      已经长到十七岁的少年这才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

      他没见过。
      他没见过,真实的世界。

      权岂看着那白袍和尚,像是看着闹够了的孩子,他叹了口气,好似又要说些什么,他抬起手臂,轻柔地向归荑的肩头按去。

      “别碰他。”一个清朗悦耳的少年声音骤然在权岂身后响起,那老和尚一顿,回头,看见了一个红衣少年。
      权岂脸一黑,“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孔涟死死盯着那人将落未落的手,磨了磨牙根:“障眼法阵。要不是我附在传话和尚手上的佛珠上,今天怕是找不到这里来。”
      他说完,看向权岂身后的白袍和尚,触上了那人略显茫然的眼,孔涟眉心一顿。
      “……什么叫,找不到这里来?”那白袍和尚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孔涟,带着探究:“寺庙不是一直在这吗?怎么会找不到?”

      权岂背过手,心情像是有些愉悦地笑了两声,“傻孩子,它本来,可是不在这儿的。”
      那白袍和尚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子像是锈住了,用了不知道多久,才千辛万苦地找回了一点神思——

      遍妖山的灵气与六弥如出一辙。
      遍妖山上土壤肥沃,却无一草一木一虫。

      那和尚的表情像是裂了,他看着权岂,这个看着他长大,教他道理与佛法的老和尚。

      他咬着牙:“遍妖山……”

      权岂眼角一弯:“聪明。不错。这不恕寺和山上的灵草灵木,都是我在遍妖山移过来的。六弥山原本只是一座死气沉沉的荒山,如今,终于尽数搬回去了。”
      他说完,像是一不说二不休了,索性接着说道:“对了,这不恕寺,原本确实是在遍妖山的一个寺庙,是我看上了这块宝地,把老住持杀了,自己取而代之,然后找了一堆可以操控的小傀儡,给你当玩伴,远情,”他笑盈盈地:“为师这么多年,为你造了一个世外桃源,让你远离了人间疾苦,就是让你心无旁骛飞升的,谁也不能阻止你飞升,为师把你养大……”

      “你不是养我……”归荑浑身都在抖,他死死盯着那老和尚,眼圈倏地红了,他一字一句,指着他的传道师父:
      “你这是饲我!”

      只有猪狗才是饲,猪狗喂大了,是要被人杀来吃的。

      空旷了多年的遍妖山重新莺飞草长起来,灵气弥漫里,有一座寺庙。
      寺庙里,一个白袍和尚神情涣散地望着那个,握过他稚拙的手、教他佛法与道理、总是脾气很好的、慈眉善目的恩师。

      方才明白,一直以来,他都是个被架在戏台上的
      唯一鲜活的
      跳梁小丑

      命运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人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指着少年的鼻子,残忍地宣告——
      你看。

      世界是一个
      巨大的谎言

      世界是
      你的错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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