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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山海 ...

  •   空费大师第一次见南汕,是在一次庙会上。

      当朝皇帝信佛,在繁华的皇都建了一座护国寺,每日都是人来人往,香火不息,空费就是护国寺住持最得意的弟子,他生得英俊标正,且十九岁便取了法号,提起护国寺,几乎没人不知道空费大师。

      庙会当天,城里百姓把本身人流量就很大的护国寺挤了个水泄不通,有那些拖家带口的,还会带着贪玩的小孩一起,每到庙会的时候,场面都不能用热闹形容,那几乎是混乱。

      于是,几个手上糊着不知是颜料还是油漆的小孩子在打闹中,不小心一巴掌糊在了一旁路过的空费身上,那和尚的鹅黄色僧衣登时显出一个突兀的藏蓝色小手印。

      空费先是有些错愕,看了一眼那小孩,熊孩子却冲他一咧嘴,毫无歉意地跑开了。

      空费叹了口气,笑了笑,没在意,刚准备去后院换一件衣服,便听见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在他身后喊道:“哎,小孩,把人衣服弄脏了,不知道道歉吗?”

      他回头,便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像拎小鸡一样拎着方才那个捣蛋的小孩,那小孩在她手里挣扎几下,看逃无可逃,涨得满脸通红。
      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在一旁急赤白脸,小声提醒:“小姐,夫人说了出门要注意分寸,你这样抓着个小孩不放,成何体统!”

      那姑娘却完全不在意,依然拎着小孩不放手,甚至微笑着威胁道:“你父母不教你好好做人,本姑娘教你——来,乖,去跟小师父说对不起。”

      见此状,空费便只好开口打圆场,他笑着说道:“无妨,不是什么大事,我洗一洗就好了。”

      那姑娘看了他一眼,“小师父不知道,这是颜料,洗不掉的。”
      空费低头看了看身上那个蓝手印:“这样啊,那也无妨,我把衣服都染成蓝色就好了。”
      姑娘愣了,“染成蓝的?僧衣有蓝色的吗?”
      空费笑眯眯地答:“姑娘,你还是先把这孩子放下吧,我看他好像有点喘不上气。”

      等那姑娘松了手,那小孩重回大地的怀抱,连滚带爬的跑远了,空费这才发现这姑娘长得十分灵秀,有一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珠,干净又明亮,那姑娘冲他咧嘴一笑,“我叫南汕,你呢?”
      “贫僧法号空费。”

      “啊,原来你就是空费大师,我第一次听他们说空费大师这个名字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呢!”
      空费一点也不介意,微笑着稽首,旁边的丫鬟颇为头疼,“小姐,你少说两句吧……”

      南汕:“大师刚刚说要把僧衣染成蓝色的,真的可以吗?”
      空费:“当然可以,僧衣是什么颜色其实不重要,拜佛修道,修的是心。”
      南汕问道:“可是,这样的话,你就和庙里其他僧人穿的不一样了,他们是黄色的和尚,你就是蓝色的和尚啦!”
      丫鬟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南汕。

      空费又笑了,“蓝色和黄色又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眼睛的假象。”
      南汕疑惑地看着他,空费柔和地说道:“姑娘看着花是红的,草是绿的,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但他们真是这个颜色吗?只能说明,我们看到的是这样而已。”
      南汕想了想,忽然粲然一笑:“竟是这样,跟小师父说话真有意思,”她歪了歪头,行了个不怎么周正的礼,伶俐地说道:“我受教了。”

      此后,护国寺里多了一位“蓝色的和尚”,而城里官老爷家的独生女南汕姑娘也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佛徒,三天两头往寺庙里跑,还总爱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这姑娘的脑袋里总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说话的时候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总是带着少女的雀跃,虽然有些冒失,但还怪可爱的。

      只是空费不知道,南汕眼里的雀跃,并不来自于她说的那些乱七八糟,而来自于面前人微笑的侧脸。狡猾的姑娘明为求经问道,实则“暗度陈仓”。

      自古少年心易动,都不用春风加把力,只要那人眼光里一点火星,就足以燎动整片森林。

      直到某天傍晚,南汕离开寺庙的时候,说自己想吃街对面的豆沙糕,使唤丫鬟去买,空费将她送到庙门前,道了声再会,那姑娘却不走。
      南汕把视线望向街对面买豆沙糕的侍女,神情有些傲气,语气伶俐:“哎,小师父。”
      “姑娘还有何事?”

      南汕仍然盯着街对面,神色高傲语气却柔和。
      “我喜欢你。”

      空费后来回想起来,只记得那日傍晚通红的云霞,与那神色傲气的姑娘脸上的微红如出一辙。

      后来,南汕再来,空费便有意无意地保持了疏远,换成是别的姑娘,也许早就羞愤地躲远了。
      不过,换成别的姑娘,也许压根就不会去喜欢一个和尚。

      那没羞没臊的姑娘便开始没羞没臊地出现在和尚面前,不管他怎么躲,怎么暗示,南汕都好像没感觉一样,她像那黄色僧衣上的蓝色小手印,洗也洗不掉。

      直到某一天,空费引她到后院,与她坦白。
      他是个出家人,这一生都不会娶妻。
      而她是个千金小姐,纵然有些骄纵,但不该把大好年华浪费在他身上。
      但南汕只是仰着头把话听完,倔气地说道:“年华本身就是拿来浪费的,但我偏偏就愿意浪费在你身上。”

      这姑娘倔起来像头驴,长久以来,不管他怎样有意无意地暗示,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她也百毒不侵,像是个针扎到身上都感受不到疼的铁人。

      连空费都差点要这么认为了——如果不是那天,她昂着头转身,眼角被光照亮,透出了一层薄薄的水花。

      那天之后的几天里,南汕都没有再来。

      第一天,他心里甚至有些庆幸。
      第二天,他心中想着,这样也好。
      第三天,他有些困惑,那天还驴脾气地扬言要把年华浪费在他身上,是回去一想,觉得不值,便恨上他了吗?
      第四天,空费想,是不是那天的话说的太重了,伤了她的心?

      第五天,南汕还是没来,但她身边那个丫鬟来了。

      侍女探头探脑地叫过空费,说道:“小姐……小姐被老爷禁足了,出不了门,托我……托我向大师送来一封信。”
      他一颗心不知道是瞬间放下了还是悬起来,这封信不知是接还是不接。

      他还是接了,那精致的信封上画了一个头大身小的蓝衣小和尚,展开信封,是她用灵秀俏皮的笔触写的一封长长的信,信中最近她身边发生的趣事,还写了她闲来无事读书的一些感触和所思,最后表达了一下身不能至,思之切切的心情。虽然除了活气洒脱一些,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空费将那封信反反复复读了三四遍。

      第二天,那侍女又来了,空费远远便看见她手里仍然拿了一封信。
      他站在那侍女面前几步的距离,稽首说道:“施主还是请回吧。”

      见他不收,那侍女愣了愣,眼看空费转身就要走,她慌了:“哎,大师,求求大师收下吧!”
      他回头,仍然礼貌地拒绝。

      那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把眼一闭心一横,空费还没来得及反应,侍女便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大声地朗朗开口,将内容死皮不要脸地读了出来——
      “空费大师,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今日……”

      感受到周围齐刷刷投来的视线,空费一步迈上前,当机立断伸手道:“信给我吧。”
      那一脸生无可恋的侍女才终于住了口,把信一塞,逃也一般离开了。
      他站在原地又气又笑。

      靠着赖皮耍花样,南汕送出了一封又一封信,空费也只能对这变着法折腾自己的小丫头束手无策。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过了不久,城里便出了南家小姐思慕空费大师的传言,传言之于人就如同火星之于干柴,很快,传了个沸沸扬扬。

      住持因为这事,还找了空费一次,而那侍女从那天起,再也没有送信来。

      不仅如此,那传言流入大街小巷,愈演愈烈,竟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版本,他偶尔间听到人们讨论便越发觉得不堪入耳,几乎成为众矢之的的南汕想必更不好过。
      说到底,他还是一开始便不该与她走的这样近,平白辱了姑娘清白。
      在当时的国家,女子应恪守妇道,知书达理,绣花女工,温婉淑德。

      南汕的作风与大家的标准相去十万八千里,本就让南家老爷无比头疼,平时若口出不逊,身边的侍女还会提点一二,如今一到风口浪尖,城里百姓口口相传中,这个本身天真烂漫,俏皮灵气的姑娘几乎成了妖魔一般的存在,“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等字眼被强行与她钉在一起,听得空费心惊胆战。

      都怪他。
      是他把这干净的姑娘的名声毁了。

      他在这样的自责里度日如年,某一日清晨,他在庙门口扫落叶,听街对面买豆沙糕的大婶对街坊邻居嘀嘀咕咕:“听说了吗?南家那个姑娘定亲了!”
      旁边的人惊了,问道:“啊?不是说她……”那人偷瞄了一眼低头扫落叶的空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还有人要啊?”
      买豆沙糕的女人嗤笑一声,小声说道:“还不是因为这个事,南家老爷才赶忙着要找个人娶她么,”她说着鬼鬼祟祟地看了空费一眼,“听说啊,要嫁的是李大官人家的二公子,就是那个”她冲另一个人挤眉弄眼:“那个名声也不好的私生子。”
      另一个人听了更兴奋了:“哎呀,这可真是‘门当户对’啊。”

      两人嬉笑起来,空费将落叶扫到一边,放下扫帚,走到对街,他站在豆沙糕摊前,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卖豆沙糕的女人抬头看他。

      “劳驾,一个豆沙糕。”

      就在那天,空费坐在寺庙后院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感觉到背后什么东西砸到了他。

      他回头,便看见南汕趴在寺庙的墙头,她好像有些瘦了,见空费看过来,眼睛亮了一下,而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
      她拿出手中一个叠好的纸鸢,冲他扔了过去,巴掌大的纸鸢在两人的目光中悠悠划过,落在空费的不远处。

      忽然墙下传来一声:“小姐,小姐,来人了!”
      南汕深深看了他一眼,跳下了墙头离开了。

      他站在原地盯着不远处的纸鸢,许久,走过去捡了起来,展开,上面写道——

      “小师父:
      听闻城门向南走二十里有海,都说大海碧波万顷,白浪滔滔,无边无际,连到天边。从小我便想去看了,只是父亲说女子未出嫁,不能出远门,便搁置了。如今父亲将我许配了人家,但我一生,宁死只想嫁给我爱之人,若你愿意,三日之后的傍晚,我在城门旁十字路口等你,我与你一起去看看海。
      然后再也不回来。”

      空费将这几行字反反复复读了不知多少遍,揣入了怀里。

      他是个穷和尚,而她是千金小姐。
      要这样好的姑娘跟着自己浪迹天涯吗?

      空费在怀里摸出了早上买的豆沙糕。
      他拆开吃了一口,甜甜的,只可惜有些凉了。
      忽然想起那天黄昏晚霞,那笨拙又高傲的姑娘大胆小心地说:“我喜欢你。”
      他记得那时候,街对面传来的豆沙香气,是热腾腾的。

      空费一口一口将豆沙糕送入嘴里,唯一的念想,是愿那李家二公子是个好人,能好好对她。

      约定的那天,他没去。

      寺庙里的木鱼一声一声敲在他耳朵里,他第一次觉得这声音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他整夜都在抓耳挠腮地焦躁,在天光大亮的时候,他藏起了一夜的乱念。
      他那时觉得,一切尘埃落定。

      直到那侍女慌张地冲进了寺庙,抓着空费焦急地说道:“你没去……你竟然没去!小姐昨天一夜没有回来!”
      他脑子里终于轰得一声炸开。

      他没命地跑到城门的十字路口处,她没有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像是丢了魂,四处张望,眼里全是慌乱。
      有人来问:“这位不是空费大师吗?您这是找什么呢?”
      他抓着来人问道:“你见到南家小姐了吗?”
      那人答:“没啊,你……”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咦?你……那传闻不是真的吧?”
      旁边包子铺老板说道:“南家小姐,昨天晚上我见了,就站在这儿等人似的,”包子铺老板看了他一眼,眼中灵光闪过,阴阳怪气道:“不会等您呢吧?”
      他顾不上说别的,问道:“后来呢?她人呢?!”
      包子铺老板皱了皱眉:“嘶……我还奇怪呢,那南家小姐大晚上的一个人出城,往南边去了。”
      此话一出,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过。

      赶来的南家小厮听了这话,几个人出城去追了,空费跟了两步,刚出了城,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木然地看着几个小厮去的方向愣神。

      他就站在那里整整一天,一动也不动,日头高照的时候他也不动,他晒得口干舌燥,但他就是怎么也不动,只伸长了脖子看着南边,如同石化,场面几乎有些滑稽可笑。

      快到天黑,远远走来几个人影。
      那些人影越来越近,是南家那几个小厮。
      小厮们走近了,看见那和尚仍站在城门口,其中一个拔腿就冲上来,二话不说冲着空费狠狠打了一拳,另外几个小厮也不拦,那和尚麻木地挨了小厮一顿暴打,不知痛似的,只知道不停地问:“她人呢?她呢?”

      小厮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喊道:“你还有脸提小姐,你还有脸提……”他说着自己哭了,扔到旁边一个包裹,边哭边说道:“我们去的时候,海边就一个小姐的包袱,小姐她,她……”小厮说不下去了,沉默地抹着眼泪。

      空费哆嗦着拿过那个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些盘缠,和一个泥塑的小人。
      他拿起那个泥塑,发现塑的是一个光头和尚,塑得不怎么好,但那光头和尚笑眯眯的,甚是可爱。

      她本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姑娘,她说过,她一生,宁死只想嫁给所爱之人。
      如果不能,那她,那她……
      宁死。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空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南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问道:“海……海在哪?”

      没人回答他,他便伸长了脖子往南边看,有个姑娘告诉他,南边有海。

      但他没看到,他又奋力掂起了脚,还是看不到。
      不对啊,不对啊,那边没有海。

      他缓缓转身,看了看北面。
      是他的错觉吗?他好像看见海了,如她形容的一样,碧波万顷,白浪滔滔,无边无际,连到天边。

      他追着那片海向前走去,但他向前走,那海就向后退。
      他越走越快,海便退得越来越快。
      他跑起来伸手去抓,海便跑起来躲。
      他心里很慌,乱又无助,他开始呜呜咽咽,不知道在叫什么。

      “啊————啊-————”

      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叫喊,用了全部的力气,胸口被震得生疼像要撕裂,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叫喊,叫声凄厉狼狈,声声泣血,哀嚎催诉,传彻山谷。

      他被绊倒了许多次,但觉不到痛,他追着那片海不管不顾地往前狂奔,好多次他觉得他都要碰到那片海了,一瞬间,海又离他远了。

      “啊————”
      “啊————啊————”

      那和尚抱着头,崩溃地大声叫嚷着,在城民的注视下,疯了一般向北面的山头奔跑,他一面跑一面撕心裂肺地喊,声音久久没断绝。

      那疯了的和尚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跑到山上,跑到山顶,跑到山崖前。

      和尚脚步却没丝毫停,他好像看不到面前的深渊,视若无睹地向前跑着,跑着——

      跳了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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